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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六

  韋護離了浮生的家,一人冷清清的落在馬路上,說不出的對於自己的嫌厭。他在心裡重重的打自己的耳光,這悔恨又並不像向浮生所說的那些話的意義,是完全懊悔,怎麼又會向浮生,那老實人說一些那麼瘋瘋癲癲的話。本來別人並沒有覺出你有什麼病,若是一解釋,反使人生疑了。若是浮生知道了,或是雯,女人總容易瞭解,說是我,韋護怎麼了怎麼了,一嘲笑開去,唉,那真糟!他又悔,為什麼竟忘了一切,同那麼一個小姑娘,多幼稚的人談講得那麼有勁?真太愚蠢了。他越懊惱,他就越興奮,又越對這興奮起著反感。他心裡說:「韋護!忘掉這一切吧,讓魔鬼拿去,你去想一點別的更重要的事!」

  他竟忘記坐車了,走了好久才到家。

  那表親,一個洋行裡的辦事員,近來因為事情頗得意,已吃得有點發胖了,走到階邊來迎他:「呵,來得正好,你今天遲了好些時呢。我也因為有點事剛回來。好,喊他們開飯吧。」

  他頹唐的倒在客廳的沙發上,呻吟的說:

  「人有點不好過,不想吃飯。」

  房東很殷勤的周旋他,親自倒了一杯白蘭地,說吃了會好點。房東太太也來了,一個雖說顏色稍黑,然而卻很健實,又很懂一般太太們的風情的女人。他只好順從了他們。吃飯的時候,房東仿佛打趣般的正經向他說,他實在應當找一個如意的太太了。房東太太也毛遂自薦的說是願意幫他忙。然而他只好笑了。說住在這有好主婦的家裡,便非常滿足,竟忘記太太的事了。若是承情幫忙,也應當找一個像這賢惠主婦一模一樣的他才要。男的好像受了奉承,就更樂了,女的則橫眉一笑。於是這從未使他稍稍留意的女人,也好像使他心動了。他勉強歡笑著敷衍了一會,才離了那對夫婦,回到自己的房子裡來。

  照例他抽了幾枝煙,但將稿紙攤開好久之後,還不能寫一個字。他努力鎮壓住自己的感情。他疑心完全是因為他走了太多的路的緣故,他想早點睡只是又找不到瞌睡了,而且連書也懶於看。他從那秘密的抽屜中,取出那些珍貴的詩稿來,翻來覆去又看了一遍,覺得有些確實寫得很好,有許多都是在前兩年所不能體會出的情緒。不過他不願將這些他得意的成績拿去發表,因為只能給一夥沒有修養的人作嘲諷的談資的。他重將這些東西收藏後,便再也找不到別的可以混去時日的事情了。無論在心中他是怎樣的在喊著:「明天要發稿呢!難道你存心延期嗎?」但他仍然不能執筆。時鐘還只到九點半的時候,他就張眼望著天花板躺在床上了。天花板上被那紅色的小紗燈反映出許多畫著大圓形的黑影,像一個大的、散漫的花朵,他從那些破碎的花瓣中,最先看見了一些他的不明顯的意識。多麼可笑的意識呵,他閉下眼皮來,願意這影像消滅去,這會使他不由的要生出慚愧之心來的。但是一些另外的,便在他合攏的眼前跳躍起來了。那逝去了的,曾經陶醉過他的甜蜜。唉!怎麼這些本已成為毫不可戀的一些影子,也變得很能誘惑人的在擾亂他,而且使他痛苦。他又厭煩的把眼張開,而那麗嘉,一點沒有錯,太像那姑娘了,簡直就是那副神氣望著他,像問他要什麼東西一樣。他心裡想:「唉,這到底是什麼意思?難道……」接著他便否認了,決不會的。那姑娘決不會把他放在心上的。若果他是一個個人主義者,自由主義者,或是一個音樂家,一個詩人,他都有希望將自己塞滿那處女的心中去。然而,多不幸呵。他再也辦不到能回到那種思想,那種興趣裡去。他已經獻身給他自己的不可磨滅的信念了。而這又決不能博得她的尊敬的。他想起那最初見她時的一切了。她是那樣侮弄了柯君,而且那樣不勝其譏刺的問到他,「哼,是同志!」若不是因為他是《我的日記》的作者,而他又幸而還勉強應付了過來,她簡直不知早就怎樣在顯示她的傲慢的技術了。他又重新想過一遍她所說的一切的話,他證實了他是怎樣的不能給她以人格上的刺激和滿足。但是那眼光,唉,為什麼在剛開始時,她就那樣仿佛欲吞滅人的望著他。而且今天,更使人疑惑的親切了起來。他越想,越不解。越不解,就越想,竟至有時忘形起來。他不知所以的在床上滾著,幾乎將那小幾上放的茶杯和水瓶都碰倒了。

  總之,這是事實,麗嘉已一反舊日狂狷的態度,她很坦然的同他談過她自己的無聊的生涯。講過一切像是屬￿大眾的希望,她很信仰他,她並不暴躁,而且她並沒有將他視為一個她所歧視的人。韋護再三想,他實在沒有拒絕她的理由。她實在可以做他的一個好朋友。他有許多思想只能給她知道,那些腦筋簡單的人是不配瞭解的,而且也只有她的那些動人的態度,才能引起他有裸露出衷心的需要。他要將她摟過來給她一個擁抱才好。他最後放膽的想「她真可愛」時,他就用力的向空中那幻影的嘴唇上大大吻了一下。

  七

  這時麗嘉也正在被一種矛盾的思想所糾纏。她覺得她自己簡直是太不懂事了,為什麼要向韋護,一個初次相識的人,將自己的一切生活上的不滿足給他瞧,使他在這裸露的天真的人格上任意觀覽,將一些不正確的(就是說並沒有真正瞭解)概念了去。他一定看出她實在很柔弱,很貧乏;也許現在正同人說到她,且嘲笑起一切女人來了。她不安的向和衣斜躺在床上的珊珊說:

  「珊!你為什麼老不同我說點親熱話,是不是有點生我的氣?我真值得你恨的。你看我會將韋護當成那樣一個朋友看,我實在太不顧慮和太不矜持了。你曉得的,我並不是說人應當虛偽點,只是不應到處向人發牢騷。能瞭解你的呢,他還給你點同情(然而這也夠可恥),否則,只能給人拿去做笑談了。尤其是我們,一個沒有職業的姑娘,真該留心給人的印象是不能太壞的。任人恨也好,惱也好,怕也好,只是不要讓人看不起,可憐可欺就好了。珊,你說呢,是不是我今天太老實了?而且到底——唉,你看韋護到底是怎麼一個人?」

  珊珊也有珊珊的煩惱。她比她朋友稍微大一點,百事都憂鬱一點。在人情上,她自然比較的周到。她有一顆玲瓏的心,她能使人越同她住得久,越接觸得深,越能發現她的聰明和溫柔的韻致,然而在表現上,無論她怎樣鋒芒,也及不到她朋友的這方面的天才。她有一種中國才女的細膩的柔情,和深深的理解。她只說:

  「你,相信我吧。我不會對你說假話。你並沒有什麼不對。你歡喜哪樣就哪樣。我只是有點不舒服。我實在無生你的氣的理由。」

  「為什麼你還是這樣態度?而且你不答覆我的話?我要你說那『韋先生』是怎樣一個人!」她跳到珊珊床前去,她將自己的臉去遮住珊珊的視線,她不肯讓她再逃避開去。

  珊珊坐起身來,握住她的手說:「嘉!我不希望我們將別人討論得太多了。他與我們有什麼相干?而且,韋護,我真不能瞭解他呢。也許他是好的,他是對的,他比一切我們相熟的人的見解都高明,但是我們何必這樣無窮盡來說他呢?你說你悔,你不該將他看得太親近了,然而這樣不疲倦的老研究著他,不更覺得是將他的意義更看得不同了嗎?我不反對你任何提議,我只不願他,韋護,來佔領我們整個時間。我看你從轉來到現在,他的影兒都沒離開你腦子的。」說到這裡她便笑,用手去撫摸麗嘉,「這真不值得!」

  「真的,我仿佛老不能忘記他。這確不值得,確值你來笑。不過他太會說話了,你未必能否認這一層。想想看,在我們初次見面,他就能將我們的頑固的心,用語言融洽了下來。而且在今天,喂,他那種態度和話語,我幾乎疑心只有他能瞭解我了。你幾時看到我曾同一個什麼初次見面的人談到這些話,固然是由於我太不檢點了,然而,卻也因為他有引起我說這話的興趣和需要啊。現在,這些都已經成為過去了。我將如你所說的『不值得』,我不願再多想到他。」

  珊珊不願再繼續這談話,故意擾開些,慢慢便說到浮生,珊珊說他是好人;麗嘉承認,且說他很可愛,但是她永不會愛如此的男人,只有能為好母親的雯才能同他住。她說:「你看那傻樣兒,有時真使你覺得他可愛,可是,這是不關緊要的。若是這是你愛人,成天當著人這樣,給別人笑,你可真受不了。我喜歡他,因為他有許多特別的地方使你不由要發笑。我也將他當一個好朋友,因為他真是誠懇極了。只是,我們真難瞭解,他只將我們看做一群天真爛漫的小孩子,但永不能知道我們究竟是怎麼一個人。」

  話說到這裡便停頓了。仿佛想起:「誰能知道我們究竟是怎麼一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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