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丁玲 > 太陽照在桑乾河上 | 上頁 下頁
六一


  章品走到了學校,學校外邊圍了很多人,張裕民也跟著進去了,門上站一個民兵,有些人猜著了,有些人莫名其妙,都在外邊等著瞧。只見老吳跑過去了,又跑回來。一會劉教員也走了過去,看了看外邊,沒說什麼。不久章品和張裕民都出來了,小學教員任國忠跟在他旁邊。他背了個小鋪蓋卷,結結巴巴的不知在說些什麼,章品看見很多人圍著,便向那個民兵說:「你陪任教員先走一段,慢慢走,咱隨後就來。」任國忠只得裝出若無其事的樣子,踉踉蹌蹌的走了出去,有些人也跟去看,跟了一段路又踅回來了。

  群眾中有人說:「咱早就說這傢伙不是好人,鬼鬼祟祟盡在有錢人屁股後邊跑,也不知忙些什麼?」

  又有人問:「把他扣到縣上去?」

  章品只笑著問:「你們看這人怎麼樣?」

  大家答:「誰還看不出,他把墨水吃到肚子裡去了,一身透黑。」

  「年輕人嘛!咱們想法教育,還教不過來?咱帶他回縣上入教員訓練班去,把他腦子改造好再給你們送回來,這才免得誤了你們的子弟。」章品說完便往外走。

  大家又說:「這可對著啦,好好給管教管教。」

  人們跟上來又說:「老章!你就走啦,你走了咱們怎麼搞呀!」

  章品一邊走一邊道:「過兩天咱再來,咱還有事啦。這裡有文同志他們,你們有意見就去找他們。找張裕民也行。」

  張裕民一直送他往外走,他們又說了半天,到村口章品才說:「你回去吧。一切事看老百姓的意見,就容易辦,你看今早這情況,人都膽壯了,不怕鬥不起來,不過,唉——」他遲疑了半天沒有說下去。

  張裕民又望望他,他也對他望望,兩個人都明白了是個什麼問題梗著,半天,章品不得不說:「人千萬別打死。」

  「那麼交給你們吧。」

  章品又沉思起來,他想不出一個好辦法,他經常在村子裡工作,懂得農民的心理,要麼不鬥爭,要鬥就往死裡鬥。他們不願經過法律的手續,他們怕經過法律的手續,把他們認為應該槍斃的卻只判了徒刑。他們常常覺得八路軍太寬大了,他們還沒具有較遠大的眼光,他們要求報復,要求痛快。有些村的農民常常會不管三七二十一,一陣子拳頭先打死再說。區村幹部都往老百姓身上推,老百姓人多著呢,也不知是誰。章品也知道村幹部就有同老百姓一樣的思想,他們總擔心著將來的報復,一不做,二不休。一時要說通很多人,卻實在不容易。

  「交給我們,那倒不必,縣上一下子也不能解決許多人,還是在村上解決。」

  「唉,」張裕民也感覺得太為難了,說道:「你還有什麼不知道的?老百姓有勁沒勁全在這裡。」

  「你也有這種想法麼?」章品問。

  「幹部裡邊有這種想法的可多著呢。」

  「這是一種變天思想,咱們要糾正它,隨便打死人影響是不好的。咱們可以搜集他的罪狀交給法院,死人不經過法院是不對的。咱們今天鬥爭是在政治上打垮他,要他向人民低頭,還不一定要消滅他的肉體。你得說服大家。」

  「嗯。」張裕民只得答應他。

  「事情辦著再看,咱到縣上先把情況彙報了後大家再商量,如果老百姓一定要他死,罪也該死,那時咱們再派人來吧。我一個人也做不得主,你是明白的,——聽,打鑼了,暫時這樣吧:要往死裡鬥,卻把人留著;要在鬥爭裡看出人民團結的力量,要在鬥爭裡消滅變天思想。」

  當張裕民走回村子時,老吳已經把鑼打向南街去了,鑼聲特別響亮,許多人吆喝著,跟在他後邊。只聽見:

  「當……當當」鑼聲一住,他的沙嗓子便愉快的大聲唱了起來:「活捉五通神,快樂賽新年,趕快來開會,告狀把身翻。」

  48.決戰之一

  人們像潮水一樣湧進了許有武院子,先進去的便揀了一個好地方蹲著,後來的人又把他推開了。大家湧來湧去。人一多便不好找人了,也不知道幹部們來了沒有,民兵沒有辦法維持秩序,幾次跑來問張正國,張正國也說:「農會哪來這麼多會員,平日開會就有百十來個人嘛。」於是他站在臺階上大聲喊:「不是農會的出去!咱們是農會會員開會!」可是還是只有進來的人沒有出去的人。張正國又跑去問農會,農會組織張步高說:「這事叫咱也難辦呀!以前一開會就是一家來上一個人,有時是他爹,有時是他兒子,有時還派上媳婦老婆來代表咧。如今你說該誰呀!」

  張正國是急性人,急了,大聲說:「你是組織嘛!你們的會員還沒有個花名冊?」

  「誰說沒有呀!」張步高也急了,「一家只有一個家主才上名單,可是一開會他們老不照名冊來。老子生病了,兒子來代替,你能說不成?兒子出門了就換老子來,來總比不來好。

  如今他們就都來了嘛!你能叫誰出去。」

  張正國更生氣了:「你們平日亂七八糟,工作不知怎麼做的,如今叫咱怎麼維持秩序?」

  「為啥不能全叫他們都進來呢?」不知是誰說了。

  「全進來,全進來,把屋子也擠破了!」張正國嘟噥著。

  人們看著他們吵,悄悄的更擠到裡邊去些。

  李昌在一個角落裡領導青年唱起歌來了,歌聲越來越雄壯,唱歌的範圍越來越展開,把他們的吵鬧立刻壓下去了。他們不得不站到一邊去,立刻又給擠到人堆裡去了。全院子只聽到怒吼也似的歌聲:「團結起來吧!嘿!種地的莊稼漢!……地主壓迫咱,壓迫了多少年,咱們……把賬算,把賬算!」

  人越來越多,門廊裡站滿了人,門口擁塞著,街上還有三三五五的,他們試著向門裡沖來,被擋回去了,歇了一會又嚷著來了:「咱是農會會員嘛!為啥不要咱進去?」

  趙全功找趙得祿,趙得祿找張裕民,張裕民找工作組的同志,大家在人堆裡擠,剛剛看見在這裡的,怎麼一忽兒就看不見了。工作組又說要找大家商量。於是張裕民又找趙得祿,趙得祿又找趙全功,趙全功又找另外的人。唉!說好大家都集中在一塊兒,為什麼老是不容易找人,大家都沒有走出這個院子嘛!

  唱歌真討厭,老鬧得喊人也不聽見,可是不唱歌,人們會更鬧起來的。

  幾個人擠在一道了要商量一下,卻找不到地方,張裕民把大家帶進上邊側屋裡。房子裡還剩一個老太婆,她的牙缺了,耳聾了,腿不方便,卻把一個臉貼在玻璃窗上,望著外面的群眾憨憨的笑,眼淚鑲在眼角上。她看見這群闖入者,呆了一會,忽然好像明白了什麼,從炕那頭爬了過來。頭老是不斷的搖著,她舉著手,嘴張開,卻什麼也沒有說出來。只是笑,笑著笑著,眼淚忽然像泉湧一樣的流出來。胡立功剛站在炕邊,便趕忙跑過去扶住她,她一下伏到了他肩上,像個孩子似的哼著哭起來了。胡立功也把她像個孩子似的拍著。她哭了一會,抬起頭來,望瞭望大家,一手去揩沒幹的眼淚,一手又扶著牆壁,爬回去了。仍舊用著那種憨態把臉貼到玻璃窗上去。

  大家擠在後邊的屋角裡去說話,文采說:「秩序太壞了,秩序太壞了!」

  張正國說:「都怪農會,不知怎麼搞的,連個會員到底是誰也搞不清!」

  「人們願意來開會,就讓大家來,農會不可以改成群眾大會嗎?」老董這樣提議。

  趙得祿也說了:「唉!昨晚為什麼不決定開大會呢?唉!如今又改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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