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丁玲 > 太陽照在桑乾河上 | 上頁 下頁 |
五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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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頭子怎麼也不理他,自己以為看事情要比兒子清楚得多。他是一個宿命論者,九九歸原,不管眼面前怎麼熱鬧,他總以為過不了幾天,區上來的人一走,村子上事又全照舊了。再過一晌,大同拿不下來。「中央」軍向懷來這邊一開,不行,連張裕民都得逼著走呢。他只有清槐這一個兒子,他一生又沒有做過惡,他得顧著他,不准他胡來,他拼命也得把他管住。可是兒子這次不像以前了,他決不妥協,他是一個青年人,他容易接受新的東西,當他做運輸隊長時,他在群眾的力量底下,感覺不同了。他揚著鞭,他下號令,他把地主的財寶,那些平日看也不敢多看的果子運走了,誰也不敢攔住他。沿路碰著的窮人都問他們往哪兒去,他大聲的告訴他們,說這是勝利果實,於是那些人就張著嘴笑,用羡慕的眼光送著他和他所引導著的這個行列。他便像個凱旋的戰士似的笑了。 他覺得他有權力,只要大夥一心就有權做一切事,什麼也不必怕。他也很擔心幹部們對劉滿的處置,可是他不願意等著,他要去,他要去把自己的意見說出來,把大夥兒的不痛快,大夥兒的顧忌說出來。他要去找楊亮他們,他心裡著急:唉,他們才來了十來天,他們怎麼能把村上的事全弄明白呢。但他父親卻乘他不備把他反鎖在房子裡了。他父親的確也去園子裡看過,父親還笑呢,但他經不起嚇唬,一場口角又把他拉回原來的地位了。侯清槐恨死了他父親,他就真的到灶裡找了些廢柴在屋子當中燒了起來,威脅著父親。母女兩個一見火就急得亂嚷,便把老頭扭住了,從老頭口袋裡搶了鑰匙。門開了,年輕人高興的跳著跑走了,老頭便瘋也似的追出去,又被絆倒在地下,便氣呼呼哼個不住。 那個小學教員任國忠也跑出來四處打探,他走到街口上站站,看見有人說話便走攏去,可是人們立刻不說了。在這個時候他又不敢去找錢文貴,或江世榮,只好去找白銀兒。白銀兒極力要脫出同江世榮的關係,看見他嚷道:「任先生!你沒事就不要來吧,咱是個婦道人家,又沒個男人,可受不起拖累。別人說咱是懶婆,要改造咱,咱以後連白先生也要送走,不敢請神了。你們多少也是個是非人,還是請你少到咱家門上來才好呵!」任國忠想對她發一頓脾氣,「好,你這個臭婊子也神氣了,就看你以後別過日子!」可是他又忍住了,再走到街頭上來,他並不打算回去。他覺得老吳常常要說一些刺心的話給他聽,他寫的稿子劉教員不用,卻叫老吳編些順口溜,他恨死了他們,只想有報復的一天。後來他又遇見青救會副主任顧順了。 顧順過去為寫些標語常到學校來,他們認識。他好一向沒有看見他了,知道他們的果子全讓大夥下了,便向顧順挑撥說道:「劉滿是替你們打抱不平咧,可惜他會吃虧,幹部總是向著幹部的。至於你呢,那就不同了,你這個主任帽子要不給摘掉,換上個白高帽遊街!我輸你一抬酒,你信不信?」顧順近來同父親鬧彆扭,一滿肚子氣惱,可受不住別人瞎說,他一點也不像平日的溫和,他兇狠狠的向著他:「咱家的事,有咱自己管,用不著你操心,你要再說,咱敢保揍你!」顧順說完了還拿眼瞪住他,他只趕快溜了,心裡詛咒著道:「看吧,非鬥爭你不可,看你還凶!」 任國忠四處碰釘子,找不到一個可以親近的人,只想有些活動,又活動不開,他明白老吳已經同村幹部說了他許多壞話,好多人都在拿異樣的眼睛望著他,又好像他是瘟疫一樣,都在逃避他,這就使他不得不膽怯一些。錢文貴總企圖用侄女來鼓勵他,但那些不肯定的言語也常常會使他感到希望遼遠,有時就提不起更多的勁來。這時他的確有說不出的埋怨,他恨這全村的人,他覺得無處可以排遣,他便向村外踱出來。 路兩邊全是短短的土牆,但園子裡靜悄悄的,只有一陣陣的聒耳的蟬鳴,太陽照在身上,雖然已經不太灼熱,但任國忠卻感到很煩躁,他走過了這帶地方,便踱步到靠河灘的那一片大高粱地了。這足有四十畝地的高粱都長得極其肥壯,稈子高,葉子大,穗子又肥又粗,站在高處望去好像一片海也似的。在太陽光下,更其耀眼,那密密擠著的鮮紅的穗子隨風微微顫動,就像波蕩的海面。他知道這是白槐莊地主李功德的地,如今已經劃歸給暖水屯,這是多麼使人羡慕和熱愛的事呵! 但任國忠看到這種豐美的景致,卻不能有些喜悅,只投過去憎恨和卑視。這個做地主朋友的窮教員,是常常要提高著自己的自尊心的,哪怕他後面只有空虛的感覺。「任國忠!」忽然有誰在叫他了,他驚惶的四顧,他看見從對面的田塍上走過來一個穿白襯衫的人,光著個頭,肩膀上搭著一件藍布上衣,褲腳管卷得很高,是剛剛打桑乾河那邊涉水過來的。任國忠認識出來後,呆了一會,但卻不得不叫一聲,「啊!章同志!才來,打哪兒來?」 這個章同志已經走攏了,在他年輕的面孔上總是泛著朝氣的笑容,他那長眯眯的細眼,一點不使人感覺其小,只覺其聰穎,尖利。他親熱的拍著任國忠的背膀,問道:「近來學校裡忙麼?把你們村子上的事講講,土地改革鬧成個啥樣兒了?」一口純熟的察南話,只有本地人才能辨別出這還不是真的涿鹿口音。 任國忠只得跟著往回走,無精打采的說道:「咱不大精密,唉……」可是他一轉念,又覺得高興了,他看看那張年輕無垢的面孔,覺得是可以欺騙的,於是接著說道:「事情搞得可糟呢,他們把地主頭兒放了,莊戶主兒全說村幹部都拿了他的錢,莊戶主都編了歌子說:『只開會,不分地,……』如今聽說要鬥抗屬啦!這抗屬究竟能鬥不啦?」 年輕人並沒有一定的表情,只是一副鼓勵他說話的樣子。這個不知深淺的傢伙便一下把适才的抑鬱都抹走了,他覺得他的瞎話是可以生效果的,他便像撿著了一個寶貝似的那麼高興起來,又拍他的馬屁,又吹起牛來。但恰好他們已走進了街口,年輕人要去找張裕民,到分手時只對這教員說道:「老任!你以後可別再亂說了,老老實實的教點書,有知識的人應該有頭腦嘛!呵!今晚你在學校等等咱,咱們有點事商量商量啦!」 任國忠頭一縮,心又涼了下去,這個年輕人是縣上的宣傳部長章品同志。 42.縣宣傳部長章品 章品本來在六區搞土改工作。六區在桑乾河北岸和洋河南岸的一塊狹長三角地帶,那裡有十來個村子,又有較大的地主,又有天主教堂的勢力,問題比較複雜。這次土改工作因為戰爭環境不得不求快,縣上決定陽曆八月底九月初一定要完成,九月上旬召開全縣農民大會。因此他就很忙,每天從這個村子又轉到那個村,逐村檢查督促。縣委書記曾經再三叮嚀過他:「看懷來做得多快,他們已經完成三分之二,已經在準備開農民大會了,我們一定要克服過去的縮手縮腳的作風,大刀闊斧放手發動群眾,上面也有指示,要儘早完成,平綏路不會是永久太平的,……」 章品過去曾經是一個青年工作者,到察南來開闢工作也有了三年,長的比剛來時高了一些,成了一個頎長的個子,腿長,走路又快,又沒有聲音。村子上人一下又看見他來了,還以為他沒有離開過,連連問道:「老章!到哪兒去呀?」 他做事非常明快,雖然在村子上耽擱不久,卻能迅速的解決問題。他知道區上的工作幹部配備得不夠整齊,有許多都是剛提拔起來的;他對工作組的同志也不能完全放心,他常常不贊成他們的意見。有時,他覺得他們給地主的地留多了,他就大嚷道:「這樣不行呀!頂多留個『上貧農』。」那些工作組裡面有人說:「中央有電報來呀!說對開明的地主,對某些人還要留兩個中農,或四個中農呀!」他便更急了,用手去摸他的光頭,連連搖頭道:「什麼,兩個中農,你真瞎扯,同志!你別瞎拿中央駭人呀!你到什麼地方聽來的謠言?中央,共產黨的中央呀!不會,不會,我不能聽你的謠言!我只能按老百姓的情況辦事!」 如果還有人說話,他就果斷的說道:「不管,錯了我負責任。土地改革就只有一條,滿足無地少地的農民,使農民徹底翻身。要不能滿足他們,改革個卵子呀!」有時有些富農來獻地了,也會有些人說這個富農不錯,不能拿得太多,怕影響中農,可是他也總說:「要拿,為什麼不拿呢,還要拿好地。」他是很堅定的人,雖然他的堅決同他稚嫩的外形並不相調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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