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丁玲 > 太陽照在桑乾河上 | 上頁 下頁
四六


  「對!咱這嘴就是笨,咱還不會唱『東方紅太陽升』呢,哈……」誰也沒有注意他給大家做的鬼臉,但大家都笑了。還有人悄悄說:「歡迎唱一個!」

  「唉!看你們這些人呀!有本領到鬥爭會上去說!可別讓五通神收了你的魂!咱要是怕了誰不是人!」她踅轉身走回去了。她走得是那樣的快和那樣的輕巧。

  「誰呀?這婦女不賴!」楊亮覺得看見過這女人,卻一時想不出她的名字,便問郭全。

  郭全也擠著眼笑答道:「羊倌的老婆,叫周月英,有名的潑辣貨,一身都長著刺,可是個天不怕地不怕的女人,開起會比男人們還叫得響。算個婦女會的副主任咧。今天她們婦女會的人也全來了。」

  「扛了一簍子果子,就壓得歪歪扭扭叫叫喊喊的,還要稱雄呢!」

  「稱雄!不成,少了個東西啦!」

  於是大家又笑了。

  一會,車子上便堆得高高的,捆得牢牢的。侯清槐得意洋洋,吆喝了一聲,李之祥便揮動長鞭,車子慢慢的出發了。三輛車,一輛跟著一輛。在車後邊,是從園子裡上好了馱子的十幾頭騾子和毛驢,一個長長的行列,跟車的人,押牲口的人在兩旁走著,有些人便靠緊了路邊的土牆,伸長著頭,目送著這個熱鬧的隊伍。有些人也不願立刻回園去,擠在園門口,指指點點贊談著。這比正月的龍燈還熱鬧,比迎親的轎馬還使人感到新鮮和受歡迎呵!這時郭全也靠牆站著,輕輕的抹著他那八字鬍,看行列走遠了,才悄悄的問他身旁的楊亮道:「這都給了窮人嗎?」

  文采也到園子裡來了,他的感覺完全和過去來這裡不同。他以前曾被這深邃的林地所眩惑。他想著這真是讀書的勝地呵!也想著是最優美的療養所在。他流連在這無邊的綠葉之中,果子便像散亂的花朵。他聽著風動樹梢,聽著小鳥歡噪,他怡然自得,覺得很不願離開這種景致。可是今天呢,他被歡愉的人們所吸引住了。他們敏捷,靈巧,他們輕鬆,詼諧,他們忙而不亂,他們謹慎卻又自如。平日他覺得這些人的笨重,呆板,枯燥,這時都只成了自己的寫真。人們看見他來了,都向他打招呼,他卻不能說出一句可以使人發笑的話,連使人注意也不可能。他看見負指揮總責的任天華,調動著,巡視著,計算著,檢點著,又寫些什麼。誰也來找他,來問他,他一起一起打發了他們,人們都用滿意的顏色離開他。可是他仍是像在合作社的櫃房裡一樣,沒一點特別的神氣,沒一點特別的模樣,只顯出他是既謙和又閒暇的。

  胡立功更明確的說道:「這要換上咱們來辦成麼?」當然文采還會自慰:這到底只是些技術的,行政的事,至於掌握政策農民們就不一定能夠做到。但他卻不能不在這種場面裡,承認了老百姓的能力,這是他從來沒有想到的,更不能不承認自己和群眾之間,還有著一層距離。至於理由何在,是由於他比群眾高明還是因為他對群眾的看法不正確,或者只是由於他和群眾的生疏,那就不大清楚,也不肯多所思慮了。

  他們沒有在這裡呆許久,便又回去,忙著佈置昨天商量好的事去了。

  園子裡卻仍舊那麼熱鬧,尤其當太陽西斜的時候,老婆子們都拄著拐杖走來了。這是聽也沒聽過的事呀!財主家的果子叫窮人們給看起來,給拿到城裡去賣。參加的人一加多,那些原來有些怕的,好像懷了什麼鬼胎的人,便也不在乎了。有些本來只跑來瞧瞧熱鬧的,卻也動起手來。河流都已沖上身來了,還怕濺點水沫嗎?大夥兒都下了水,人人有份,就沒有什麼顧忌,如今只怕漏掉自己,好處全給人占了啦!這件事興奮了全村的窮人,也興奮了趙得祿張裕民幾個人,他們滿意著他們的堅持,滿意著自己在群眾中增長起來的威信,村上人說他們辦得好咧。他們很自然的希望著就這麼順利下去吧,這總算個好兆頭。他們不希望再有什麼太複雜,太麻煩的事。

  38.初勝

  吃過了早飯,郭富貴到韓老漢家裡來,院子裡還只到了三家江世榮的佃戶。他們一共是九家,昨天在這裡開了一個小會,文采同志向他們說了很多道理,他們都似乎懂得了,今天約好一道去要紅契,為什麼還不來呢?他們便又分頭去找那幾家。郭富貴很興奮。他種了江世榮十畝旱地,每年要交四石租。年年就為這四石租同江世榮吵,慪他的氣。這地就不好,一共也不過出四石多五石穀子,要不是再去打個短工,一年四季就連水也沒喝的。幾次想退了這地,可是要另外找也不容易:別人看得起他有一把力氣,卻愁著他沒家當。他想土地改革要把這地分給了他,他便算有了老本,夠吃不算,把褲帶系系緊,再喝兩年稀的,仗著年輕力壯,也許再苦出一兩畝地來,紮下了根,就不怕了。他要地的心切,有股猛勁,不怕事,他一個勁的四處找人,只想一下就把紅契拿到手。他一生還沒見過這個命根子的東西呵!

  慢慢地人都來齊了。裡面有一個才十七歲的佃戶,叫王新田,還有三個老頭子,他們夾在一群年輕人中,便也不怎麼怕,不過他們總是比較沉默些。他們經過了昨天的一次小會,都願意去把紅契拿來,他們只告訴文采,說江世榮是當過甲長的,能說能辦,就怕不給呀!

  張裕民也說,江世榮要白銀兒造謠,說真龍天子在北京;又天天派老婆去活動趙得祿。這個人狡猾,怕這幾個佃戶不頂事。文采便又釘住他們幾人問:「你們還怕不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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