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丁玲 > 太陽照在桑乾河上 | 上頁 下頁
一五


  這個問題把大家都難住了,他們腦子裡一個一個的去想,有時覺得對象太多,有時又覺得都不夠條件,或者他們想到過誰,卻有顧忌,他們不好說出來。

  「這還要費腦子麼,當然揀有錢的,哼!李子俊的甜饅頭不錯啊!你們都啞了?董主任不是說過土地改革是要消滅封建剝削大地主?依我說,明天就把他看起來,後天公審他。」

  張正典又做出一副理直氣壯的樣子。

  李昌也爭了起來:「拔尖要拔頭尖!像李子俊這號子人,並非咱們是一個姓就來護住他,他有錢是有錢,可是在咱們手裡他敢動一根毛,叫他向東他就不敢向西。」

  張正典也接下去:「那麼依你說,守著地主不鬥爭,是不是只有許有武才有條件?難道還得上北京把他找回來?你說咱怕他,好,只要你能找回來,咱就敢斃他。」

  「哼!好費話!」趙全功也忍不住了,「咱說,你們誰也不要包庇誰。這些有錢的,吃冤枉的,作踐莊戶主的,誰也不能放過他」。

  這把兩個人都說得生氣了,兩人都跳起來質問他,可是趙全功還要補充說:「誰有心病,誰自己知道。」

  趙得祿為解救這個要壞了下去的局面,便問大家要不要臨時立個大灶,安幾口大鍋。他們都知道有些村子就是這樣。

  去年暖水屯鬧清算也安過。這樣辦起事來方便,幹部們和民兵在一道吃飯,叫人有人,免得稀稀拉拉為了回家吃飯誤事,這樣大家也更有勁。可是又有了兩個意見,而且又衝突起來了。張正典說幹部日夜要開會,民兵日夜要放哨,當然要,白槐莊就是這樣,五六十人一道吃飯,可不多熱鬧。這又不要另外開支,有什麼吃什麼,現存的勝利果實,有什麼不應該。程仁反對這個意見,說這是浪費,幹部們要開會,老百姓也要開會,民兵放哨,民兵還要打仗呢。再說區上來的幾個同志,他們已經交代過了,他們有糧票菜金,哪一家都可以去吃飯,動不動勝利果實,勝利果實該歸老百姓,難道就讓幹部吃光了?要是沒有勝利果實吃,幹部就不開會了?程仁這一套意見立刻得到大家的擁護,把張正典氣得噘著個嘴,咕嚕著:「你們就會說漂亮話,看你程仁這回分不分地!」李昌趁機會也說:「你就是和大夥兒鬧對立,你要不想包庇人,咱就不信。」

  張裕民本來老早就想進去的,但他覺得當他們爭議的時候,尤其是今年該鬥爭誰的這問題,他很難發表意見,因為他還沒有和區上的幾個同志取得一致的意見。他們剛來,他和這幾個人也還沒攪熱,沒有和他們攪成一體。他曾想起縣上的章品同志,那是一個非常容易接近的人,尤其因為他是來開闢這個村子的,他瞭解全村的情況,對他也完全相信的。現在他看見屋子裡的人們,要鬧起來的樣子,他最怕自己人先鬧個不團結。他跳下櫃檯打算走進去,不防卻一把被劉滿抓住了。

  劉滿不知怎麼知道了許多人都在這裡,也跑來站在外邊聽,他這時一手抓住張裕民,一手在空中劃著,一個字一個字好像警告他似的說:「三哥!老實說,嗯,告訴你,拔尖要拔頭尖,吃柿子揀軟的可不成!嗯,這回,咱們就要看你這武委會主任了。哼!」他眼睛瞪得很大,像要吃人似的,又把兩個拳頭在赤膊的胸上擂,一說完也不等別人的回答,掉轉頭就大步的走出去了,口裡還不住的帶著察南說話時的特別腔調:「嗯,嗯。」

  張裕民沒有防備他這一著,開始不覺駭了一跳,卻立即站住了,也大聲的送過去他有力的回答:「有冤報冤,有仇報仇,你有種,你就發表!哼,咱還要看你的呢!」

  裡屋的人沒聽清外邊說什麼,都把頭伸過來:「三哥!快進來吧!」

  他一走進去,他便成了中心,大家都望著他,等著他發言。

  他說道:「咱們這裡,連任天華也算上,都是黨員,是不是?」

  「那還要說嗎?」大家給他的回答。

  「不管日本鬼子在的時候就鬧起的,還是解放後才加入的,咱們都是生死弟兄,是不是?」

  「咱們有福同享,有禍同當,跳黃河一齊跳。」大家又響應了他。

  「那麼,咱們要是有啥意見,咱們自個兒說說,可不敢說出去。」

  「那當然!」李昌證明著,「黨章上有這一條。」

  「工作,該怎麼辦,有董主任,還有工作組的同志,咱們黨員,只有服從。」

  「那當然,」李昌又補充他,「這是什麼呀,呵……」他又在他的單衫的口袋裡去找那小本子,還沒拿出來,卻已經想到了:「呵,是組織規矩。」

  「這次該鬥誰呢?說老實話,咱們也憑不了自個兒的恩仇去說話,咱們只能找莊戶主大夥兒樂意的。他們不恨的人,你要鬥也鬥不起來,他們恨的人,咱們要包庇也包庇不來。」他把眼睛去睃了一下張正典。

  「對,咱們是替老百姓辦事麼。」趙得祿也說了,他還想把張正典對他說的無恥的話說出來,可是一想,又咽了下去。「咱們入黨都起過誓的,咱們裡面誰要想出賣咱們,咱們誰也不饒他。咱張裕民就不是個好惹的。你們說怎麼樣?」「誰也不敢起這個心。」大夥兒也說了。趙得祿又把眼睛去盯張正典。他心裡有點癢,好像什麼東西咬著他似的。

  總之,大家的思想是否就一致了呢,不一定,大家也並不明白明天該辦些什麼事,但大家都輕鬆了好些,他們的情感結在一體了。他們都有一種氣概,一種赴湯蹈火的氣概。

  他們開始覺得天氣不早了。

  「咱們都回去吧,明天還要開會呢。」誰在提議了。「對,明天還要開會,誰也不要下地去。」張裕民首先走了出來。

  下弦月已經升到中天,街道上涼爽得很,安靜得很。趙全功和錢文虎朝南走,剩下來的人都繞過豆腐坊朝西去,但正要轉到巷子裡去的時候,張裕民回過頭,覺得隊伍裡少了一個人,而在靠北的街邊上,有一個人的背影。他心裡完全明白了,卻沒有動聲色,只悄悄的同李昌說了兩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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