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丁玲 > 太陽照在桑乾河上 | 上頁 下頁
一二


  當天的晚上,張裕民披了江世榮的新羊皮襖,趕著兩頭大騾子,向南山出發了。第二天的夜晚,他到了一個有四十戶人家的小村,找到了他要找的人。八路軍穿得像普通老百姓一樣,腰上插了杆短槍,露出一角紅綢子。他們待人很和氣,很親熱,很大方。他們說他辛苦了,倒酒給他暖身體,擀麵條給他吃,同他談這樣談那樣。他很注意的看他們,聽他們,他覺得這些人很講義氣。打日本,反漢奸是天經地義啦,他們又打富濟貧,這全對他的勁。他們講平等講義氣,夠朋友的。於是,他就告訴他們一些村上的事,他向他們罵江世榮,說他是日本人的走狗,是村上的一個「尖」,要他們多提防他。

  這一次的旅行給他很滿意的印象,但他向江世榮卻談得很簡單。掩蔽著他的心情,江世榮就不得不屢次屢次來求他,從此他就和八路混得很熟了。他自從八歲上死了父母,和剛滿周歲的兄弟住到外祖母家去以後,他就從來不知道有什麼親愛一類的事。他成天跟著他舅舅郭全在地裡做活。舅舅是個老實人,像條牛,生活壓在他頭上,只知道受苦,一點也不懂得照顧他。他們的關係,是一同勞動的關係,像犁跟耙一樣。外祖母也無法照顧他,常常背著他兄弟到鄰村去討吃。

  因為舅舅收得的糧食都交租了,即使是好年成,他們也常常眼看著別人吃肉,吃白麵,吃小米,他們是連幾頓正經高粱飯也難吃到的。他就像條小牛似的,只要有草吃也可以茁壯起來。他長到了十七歲,於是他自己立了門戶,他拿自己的工資來養活著他兄弟。那瘦孩子就擔負著撿柴,燒飯等等的事。這一切只使他明白一個道理,窮人就靠著自己幾根窮骨頭過日子,有一天受不了苦啦,倒在哪裡,就算完在哪裡吧。他是一個在暴日寒風中鍛煉大的人,有一把好力氣,有錢的人都願意找他做活,他靠著兩個臂膀也就生活下來了。

  可是這次他遇到了八路軍,他不覺的在他們的啟示和鼓勵之下同他們講起了過去的生活。這些從來想也不願去想的生活,如今回憶起來,向他們描述的時候,他第一次感覺到難受,感覺到委屈。這是如何的困苦,如何的孤零零,如何的受壓抑和冤屈呵!但他卻得到很多安慰,第一次找到了親人似的,他覺得他們對他是如此的關心,如此的親切。當一個人忽然感到世界上還有人愛他,他是如何的高興,如何的想活躍著自己的生命!他知道有人對他有希望,也就願意自己生活得有意義些,尤其當他明白他的困苦,以及他舅舅和許多人的困苦,都只是由於有錢人當家,來把他們死死壓住的原因。從此張裕民不去白銀兒那裡了。

  他本來也是最近因為辭了工心裡煩悶才去的。假如他心裡又覺到難受的時候,他就去找朋友,找那些年輕的窮小子,告訴他們他看見的八路軍同志們。他以能認識他們為誇耀,他也學著八路軍同志們去挑動他們對生活的不平:為什麼窮人的命這樣苦,是不是天生的要當一輩子毛驢?在這年的夏季,暖水屯因為他開始有了共產黨員。接著他發展了李昌,和張正國。在這年的冬季他領到了一支橛槍和一支土槍,他們秘密的搞起民兵來了。八路來村子上的次數,也就比較多,有時就去找甲長,江世榮不能不保護他們;有時就住在西頭,民兵會替他們放哨。

  但工作並不是很容易就能開展的,村子上有出名的八大尖,老百姓恨這些人,卻又怕這些人。江世榮就是這八大尖裡的一個代表,他因為會巴結他們,他們才要他當甲長,如今已掙到了一份不錯的家私。他借日本人壓榨了老百姓,又借八路軍來勒索,村子上也許還有比江世榮更陰險的人,但現在只有江世榮最出面。八路同志曾經幫助過張裕民他們佈置過減租減息,向老百姓宣傳,在背底下他們也贊成,可是不敢出面鬧。直到一九四五年夏天的時候,才發動起一個改選村政權的大會。在一個夜晚,民兵和八路軍的同志們突然封鎖了村子,放了哨,集合了全村的老百姓在學校裡開大會。老百姓看見江世榮被綁著,便膽大了,又因為是黑夜,認不清面孔,他們就敢在人群中說話。他們第一次吐出了怨恨,他們伸出了拳頭。

  江世榮被打倒了,他們選了趙得祿,趙得祿是個窮人,能幹,能應付日本人,趙得祿自己原來怕當村長,怕村子上的舊勢力來搞他,但看見那麼多人舉他的手,他又高興被選上。他當了村長,他就在八路軍的區幹部的幫助之下,和張裕民幾人商量著應付了日本人,日本鬼子一點也不知道這村子上的情況,還滿相信他。村子上的幾個有錢有勢的人,也被他們分別看待,團結他們,也孤立、分化、威嚇住他們,就連許有武、錢文貴他們一時也沒想出什麼好辦法來,從此暖水屯的老百姓當了權。不久,就是一九四五年「八一五」,蘇聯出兵東北,日本投降了,抗聯會主任張裕民在村子裡便公開的成了負責的人。他領導了兩次清算復仇,窮人們有事便來找他,大家都高興的說:「他可露臉了,他給八路軍教成了一個能幹人。」

  有些人心裡瞧不起他,誰還不看著這窮孩子長大的呢,想跟他過不去,可是見了他倒更湊上來叫「三哥」,為什麼是「三哥」,連他自己都不明白這來歷。也許因為他伯父有過兩個兒子,但他伯父和他叔伯兄弟在他很小的時候就逃荒到口外去了。一直也沒有回來,也沒有過音訊。在過去也很少有人叫他三哥,除了有人要找他做活,或者他的賭友在他贏了錢的時候,但現在這稱呼似乎很自然和很流行了。

  10.小冊子

  張裕民和程仁曾經到區上拿回了一本石印的小書。這是縣委宣傳部印發的。他們兩人都識字不多,到了夜晚便找了李昌來,三個人擠在一個麻油燈底下逐行逐行的念。李昌還把一些重要的抄在他的小本上。他那個小本子抄了很多珍貴的東西,入黨的誓詞,做一個黨員的起碼條款,如:一,死活替窮人幹一輩子;二,跳黃河一塊跳,異口同音,叫我怎辦就怎辦;三,要交黨費;四,凡不在黨的,不管父、母、妻、子,該守秘密的事,也不能告訴他們……——都寫在上邊。每當碰到有什麼為難的問題,李昌便去查他的小本子,常常就可以在那裡邊找著答案。這個有雀斑的,不漂亮的年輕黨員,是個愛說話而且有唱歌天才的小夥子。

  他們三個人一道研究這本「土地改革問答」,卻各有各的想法。總是容易接受新事物而又缺乏思考的李昌,他越念下去越覺得有興趣。他常常聯繫村上的具體人物來說明誰是地主,誰是富農,誰是中農;應該打擊誰,應該照顧誰,愉快的笑不離開他的臉。在他心裡不斷的湧起對黨的,對毛主席的讚歎,他忍不住叫了起來:「這個辦法可好呀,這樣才把那些有錢的人給治下去了,窮人真真的翻了身嘛!」他對於本村的土地改革覺得是輕而易舉,有十足的把握。程仁呢,因為春天他參加了做「合理負擔」,他對於本村的土地比較熟悉,他又把那個戶口冊子拿了來翻閱,那上面登記得有詳細的土地數字,他對於成份的鑒定特別細心。他常常說:「天呀!李大海有三十畝地,你能說他是富農,或中農麼?他那個地是什麼地呀,給人也沒有人要的嘛!」或者就是說:「別看劉振東地少,一個青壯年,三畝好水地呀!」或者就又說:「李增山論地是貧農,可是他有手藝,他又討了老婆,老婆還穿著新棉衣呢。」

  他覺得土地的分配是一個非常不容易的問題,要能使全村人滿意,全村都覺得是公平的才算把這件事做好了;如果做不好,會反而使自己人鬧起意見來,反而不好做工作了。這裡只有張裕民說的比較少,他只考慮到一個問題,這就是他們究竟有多少力量,能夠掌握多少力量,能否把村子上的舊勢力徹底打垮。他深切的體會到要執行上級的決定,一般的是容易做到,因為有黨,有八路軍支持著,村子上的人也不會公開反對。但要把事情認真做好,要真真徹底剷除封建勢力,老百姓會自覺的團結起來,進行翻身,可不是件容易的事。

  他總覺得老百姓的心裡可糊塗著呢,常常就說不通他們,他們常常動搖,常常會認賊做父,只看見眼前的利益,有一點不滿足,就罵幹部。同時張裕民也覺得:又只有靠近他們,自己才有力量,可是他們又常常不可靠,忽東忽西的。要完全掌握住他們,張裕民清楚還是不可能,因此他對這即將到來的土地改革,雖然抱著很高的熱忱,卻有很多的顧慮。他只希望區上會早一點派人來,派一個得力的人來,能把這件大事好好的辦妥。

  不久,離他們七裡路遠的孟家溝也開了鬥爭惡霸陳武的大會。陳武在這一帶是一個有名了的「胡髭」。誰要在他的地裡走過,誰都得挨揍,他打人,強姦女人,都只是家常便飯。他買賣鴉片,私藏軍火,也是無論什麼人都知道的。當他們開大會的那天,暖水屯的村幹部全體都去參加了,還去了一些老百姓。在那個大會上有四五十個人控訴他的罪惡,說到一半就忍不住沖到陳武的面前唾他,打他,婦女也站出來罵,揮動著戴手鐲的膀子,劈頭劈腦的去打。

  暖水屯的人都看癡了,也跟著吼叫,他們的心灼熱起來,他們盼望著暖水屯也趕快能捲入這種鬥爭中,擔心著自己的村子鬧得不好。張裕民更去向區上催促,要他們快派人來。老百姓也明白這回可快到時候了,甚至有些等的不耐煩了。果然兩天之後,有幾個穿制服的人背著簡單的行李到了暖水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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