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丁玲 > 太陽照在桑乾河上 | 上頁 下頁


  沒有風的夏天,又是中午,房子裡,也覺得很悶熱,錢文貴叫老婆又沏了壺茶。任國忠揮著蒲草編的小團扇,仰頭呆呆的望著牆上掛的像片,又望望幾張美女畫的屏條。錢文貴體味到對方的無聊,便又遞過去一支太陽牌煙,並且說:「老任!俗話說得好,『寡婦做好夢』一場空,老蔣要放過了共產黨,算咱輸了;你等著瞧,看這暖水屯將來是誰的?你以為就讓這批泥漿腿坐江山?什麼張裕民,他現在總算頭頭上的人,大小事都找他做主了。哼,這就是共產黨提拔出來的好幹部!嗯,誰還不認識,李子俊的長工嘛!早前看見誰了還能不哈腰?還有什麼農會主任,那程仁有幾根毛咱也清楚,是咱家裡出去的。村子上就讓這起渾人來管事,那還管得好?如今他們仗著的就是槍桿。還有,人多。為哈老是要鬧鬥爭,清算沒個完?嘿,要這樣才好攏住窮人麼——說分地,分糧食,窮人還有個不眼紅,不歡喜的?其實,這些人也不過是些傻瓜,等將來『國』軍一到,共產黨跑了,我看你們仗誰去?哼,到那時候,一切就該復原了,原來是誰管事的,還該誰管。你,咱說,老任,說文才,全村也沒有人能比得上你,就說你是外村人,不好管事,總不會再白受這起混蛋的氣呀!」

  「二叔真會說笑話,咱是個教書匠,也不想當官,管事,不過不願看見好人受屈。二叔,話又回到本題,這次土地改革,咱說你還得當心點。」

  錢文貴看見他又把話逼過來,便仍然漾開去:「土地改革,咱不怕,要是鬧得好,也許給分上二畝水地,咱錢義走時什麼也沒有要呢。不過,為咱們這些窮人打算,還是不拿地的好,你在學校裡有時候是可以找找他們和他們的子弟,聊聊天,告他們不要當傻瓜,共產黨不一定能站長!嗯,這倒是一樁功德。」

  任國忠聽了覺得很得勁,他現在有事可做了。他會去做的,也會做得很機密。不過他總覺得錢文貴把事看得太平穩了,他還得提醒他:「張裕民那小子可鬼呢,你別以為他看見你就二叔二叔的叫。還有,說不定什麼地方會鑽出一個兩個仇人的。」

  「嘿……放心!放心!咱還能讓這麼幾個孫子治倒?你回去,多操心點,有什麼消息就來,報紙上有什麼『國』軍打勝仗的地方,就同人講講,編幾條也不要緊,村子上也還有懂事的人,誰還不想想將來!嘿……」他邊說邊下炕來,任國忠也穿好了鞋子,心滿意得,從炕桌上又拿了一支太陽牌煙,錢文貴忙去劃火柴,這時他們都聽到對面房子裡的簾子呱啦的響,兩人不覺交換了一下眼色,而錢文貴便大聲問:

  「誰呀?」

  「二伯,是咱,」答應的是黑妮的聲音,「咱趕貓呢,它在我屋子裡鬧得可討厭。」

  任國忠不覺的又坐到炕沿上,錢文貴明白這年輕人,明白他為什麼常到自己家中來,總想扳拉自己,但他卻對他使眼色,並且說:「不留你了,孩子們該吃過午飯上學了,有空再來。」他掀起了日本式的印花紗簾,任國忠只得跨了出來,這中間屋子裡供得有祖先和財神爺,紅漆的櫃子上擺設著擦得發亮的一些銅的祭器。聽得對面屋子裡有紙扇撕拉撕拉的響。錢文貴隨即又掀起到院子裡去的竹簾。兩人一同走了出去,一股火熱的氣息直撲到身上。幾隻蜜蜂在太陽下嗡嗡的叫著,向窗戶上撞去。錢文貴直送到騎樓下,才又會意的交換了一下眼色。

  7.婦聯會主任

  就在這悶熱的中午,趁著歇晌的空閒,顧湧的兒媳婦跑回娘家找她嫂嫂董桂花去了。嫂嫂住在村西頭的一間土房裡,用高粱稈隔了一個院子出來,院裡還有一株葡萄,房小院窄,可是倒收拾得乾乾淨淨,明明亮亮。

  董桂花也剛送飯回來,正在灶頭洗碗筷。她小姑站在她旁邊喘氣,用神秘的眼光望著窗子外邊。

  「你說的這些都是真的麼?」董桂花一手拉著她姑娘,兩人便都踅過身來擠著靠在門邊。「唉,我勸過你哥,你看他拉下了十石糧食的窟窿去買了五畝葡萄園子,唉,早知道就不該買那些地。」因為消息來得太突然了,她心裡不知想哪一頭的好,好像這消息可以使她得著什麼似的,同時又怕失去了什麼。她在鉛絲上拉下了一條破毛巾,揩了揩臉上的汗,坐在一張矮凳上,打算再從頭來仔細思索。

  她不知一時從哪裡想起,她姑娘也沒有時間和她研究,匆忙的又趕回去了。她關心她的兄嫂,他們除了這所小院和新買的五畝地以外,就只剩一屁股的債。而嫂嫂又成了村幹部,他們把她拉出來當了婦聯會主任,這在她看來,也很倒黴。

  這位婦聯會主任在四年多以前從關南逃難到這裡,經鄉親說合,跟了李之祥過日子。李之祥圖娶她不花錢,她看見他是一個老實人,兩相情願的潦潦草草的結了婚。她是一個快四十歲的女人,很俐灑,配這個三十多歲的光棍也就差不多。兩人一心一意過日子,慢慢倒也像戶人家了。旁人都說李之祥運氣好,老婆不錯。她是吃過苦來的人,知道艱難,知道冷暖,過家有計算,待人和氣,西頭那一帶土房子的人都說她好。去年暖水屯解放了,要成立婦聯會,便把她找了來,她說她什麼也不懂,又不是本地人;可是不成,她便被選上了。村子上有什麼事的時候,村幹部就要她去找人開會。後來又辦了識字班,她都很負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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