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丁玲 > 太陽照在桑乾河上 | 上頁 下頁 |
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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廚房裡的人全愣起眼睛望著她,黑妮閃著兩顆大黑眼珠,半天,也嗤的一聲笑了:「二嫂!看你發的什麼瘋?」 二嫂正要告訴她,北屋裡的公公卻叫他侄女兒了。黑妮便忙著把開水倒在茶壺裡,用一個小茶盤托著兩個茶杯和茶壺到她伯父那裡去。二嫂便跟著走出來,站在門外邊看院子中的兩棵石榴花樹和兩棵夾竹桃。有一個蝴蝶在那些火紅的花上面穿來穿去。 錢文貴又囑咐了侄女,他要黑妮陪她二嫂一道回娘家,看看那個從八裡橋回來的女人,問問胡泰什麼病,看那邊有什麼風聲沒有。那裡在鐵道線上,消息靈通,有什麼變動知道得快些。他是很擔心著「中央」軍的行動,和即將爆發的內戰的。 黑妮說:「管它呢,問這些幹什麼?和咱們又沒關係。」可是她挨駡了。她不敢再頂嘴。心裡卻想著:「哼,你就愛管閒事!」 她吃過了飯,換了一件衫子,還是和二嫂一道到顧家去了。她打算著一定照二伯父叮囑的去問,卻不一定都告訴他。她不喜歡二伯父,也不被喜歡,她怕他,不過近來她對他的感情比以前要稍微好一些,因為她覺得二伯父近來已經不那麼苛刻,很少責怪她,有時還露出了一些同情的樣子。 4.出偵 顧二姑娘離開了這個家,就像出了籠的雀子一樣,她有了生氣,她又年輕了,她才二十三歲。她本來很像一棵野生的棗樹,歡喜清冷的晨風,和火辣辣的太陽。她說不上什麼美麗漂亮,卻長得茁壯有力。自從出嫁後,就走了樣,從來也沒有使人感覺出那種新媳婦的自得的風韻,像脫離了土地的野草,萎縮了。她和錢義倒也沒有什麼可說的,人家是個年輕人,性子粗一點,可是他們是一對正經夫婦,用不著大家使什麼心眼兒。春上錢義去參軍,她不願意,也不是為的舍不開男人,只覺得有些委屈,又說不出理由,她哭了。錢義也有些忍心不下,想著她年輕,沒有兒女;但他父親一定要叫去,錢義心一橫就走了。她想另開過日子,公公曾經在春天分了五十畝地給兩個兒子,在村上也另報了戶口,形式上是分了家,不過要真的另開過就不行。公公說另開了誰給我燒飯?我現在也是無產階級,雇不起人啦。 顧二姑娘是一個種莊稼出身的女人,她歡喜在野外活動,願意做費勁的簡單的事,現在一天到晚悶在家裡燒飯,做做針線,侍奉公婆,她實在不情願。曾經要求和黑妮一道去識字班,也沒有被准許。——其實這都不是使她生活不安的理由,她主要是怕,她怕什麼呢?這是連她自己也不敢對自己說的,她怕,她怕她公公。 從小巷裡走出來,轉到村子的中心,這裡有一個小學校,它占了全村最好的一棟房子,是從前的龍王廟。這小學校裡常常傳出來嘹亮的整齊的歌聲,傳出來歡笑,只有天黑了才會停止活躍。學校門外有兩棵大樹,樹下有些不規則的石凳,常有人來歇涼,抽煙。女人們就坐在遠點的地方納鞋底,或者就只抱著她們的孩子。學校對面的空場上,有一個四方大平臺,這原來是一個戲臺,現在拆成了這個樣子。它前面也有兩棵大槐樹,兩棵樹上邊交織著,密密的葉子,天然的替這台前搭了一個涼棚。 這邊樹底下也常歇下來一兩副貨郎擔,或是賣西瓜的。台後邊兩側有兩條半圓形的街道,左邊有合作社,右邊有一家豆腐坊。在合作社旁邊安置了一個大黑板報,豆腐坊外邊的牆上就寫了一條大字的標語:「永遠跟著毛主席走!」中間是條向南的大路,路兩旁全是磚房,村子裡的有錢的人住在這裡。往西去是許多小巷巷,都是土房子。這裡住得又擁擠,又髒。 顧二姑娘和黑妮從東北拐角處轉出來,向朝南的街上走。顧湧一家已經從西頭搬到這中間街上來好幾年了,住的是李大財主李子俊的房子。 這時顧家已經只剩下顧湧的妻子顧二媽和幾個孫子在家;大姑娘陪著她娘沒出門,正在洗濯侄兒侄女們換下的衣服。早晨院子裡有一半地方陰涼,還不覺得很熱。顧二媽坐在女兒側邊,揀著四季豆,兩人在拉家常。幾個孩子在院子裡拖著一個翻了轉來的小板凳,凳子前面系了一根繩,凳子中放了塊磚頭。 轉過了騎樓進了門,二姑娘便叫姐姐,大姑娘回頭看見妹妹身後還跟著黑妮,就站了起來,伸開兩隻濕手,迎了過去,大家互相打量著,寒暄了起來,顧二媽也說: 「黑妮!今兒什麼風把你也吹來了?你二哥有信來沒有?」 她們也在院子中的陰地方坐了下來,大姑娘從房裡拿來了一把摺扇給黑妮,黑妮打開看上邊的畫。 二姑娘也跟著揀四季豆,她姐姐正在向她們述說她們村子上一個人變狼的荒唐的故事。這全是聽來的無稽之談,可是說的人說得好像真有其事,聽的人也津津有味。後來她又談起她們村子上有名的馬大先生,這個老秀才這次又寫了黑頭帖子到縣上去,告村幹部是「禍國殃民,陰謀不軌」,說他們是傀儡,村上幹部把這封信從區上拿了回來,大家都看了,誰也不懂,大家都笑著問:「什麼叫傀儡?」如今在村子上沒有人理他,他兒子都不愛同他說話,從前他媳婦就是因為他,因為那個老毛驢才跑走的。那傢伙簡直不是人,如今六十多歲了,還見不得女人。全村子誰不知道他。 大姑娘把洗的衣服晾到了鐵絲上,她們轉移到上房裡去,紗窗破了,也沒有人補上,屋子裡好些蒼蠅,娘自己也說把人家的大房子都住糟了。 顧二媽把揀好了的豆子放到廚房裡去,又提來了一壺茶,於是她們又繼續道敘,大姑娘又講起一個戲的內容來了。這是她最近去平安鎮看的。這戲裡說一個佃戶的女兒怎樣受主家少爺的欺負,父親被逼死了,自己當丫頭去還債,老太太打她,少爺強姦她,她有了私生子,沒臉見人,後來還要賣她……大姑娘稱讚這戲演得太好,說看戲的人有許多都哭了。她們家隔壁住的一個女人哭得最厲害,她的日子就和戲上的差不多,也是這麼被賣出來的。戲演完了大家還捨不得走。在回家的路上大家把那大少爺罵得好凶。大家都說:「好了他,應該讓大夥揍死的!為什麼不處決又押到縣上去了?知道哪天才會斃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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