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丁玲 > 太陽照在桑乾河上 | 上頁 下頁


  於是他又把全力注意在前面的騾子去了。車子已經繞過白槐莊,桑乾河又擺在前邊了。太陽已在向西山沉落,從路兩邊的莊稼叢裡,飛出成團的蚊子圍在人的四周。小外孫被咬得哭了,媽媽一邊用手帕揮打,一邊就指著河對面山根下的樹叢哄著孩子說:「快到了,快到了,你看,那裡全是果木樹,樹上結滿了紅果果,綠果果,咱們去摘果果,摘下來全給不愛哭的娃娃,呵!呵!呵!」

  車又在河裡顛簸著。桑乾河流到這裡已經是下游了,再流下去十五裡,到合莊,就和洋河會合;桑乾河從山西流入察南,滋養豐饒了察南,而這下游地帶是更為富庶的。

  可是顧老漢這時只注意著白鼻,並且欣賞著它,心裡讚歎著這牲口和這裝置了膠皮車輪的車,要不是胡泰的這膠皮轂轆車子,今天要走那一段泥路和過兩趟河是不容易的呵!

  他們的車又走上河灘。到了地裡的時候,還留在莊稼地鋤草的人,都好奇的望著這車子和坐在車子上的人,他們心裡嘀咕著:「這老頭子又買了車麼,莊稼還沒收呢,哪裡來的錢?」可是他們沒有時間多想,在漸漸黑了下來的地裡,又彎下腰仔細的去鋤草。

  地勢慢慢的高上去,車緩緩的走過高粱地,走過秫子地,走過麻地,走過綠豆地,走到果園地帶了。兩邊都是密密的樹林,短的土牆圍在外邊,有些樹枝伸出了短牆,果子顏色大半還是青的,間或有幾個染了一些誘人的紅色。聽得見園子裡有人說話的聲音,人們都喜歡去看那些一天大似一天,一天比一天熟了的果實。車子走過了這果園地帶,轉到了街上。許多人都蹲在小學校的大門外,戲臺上空空的,牆這邊也坐了一群人,合作社窗戶外也靠得有幾個人,他們時時和窗裡邊的人談話,又瞭望著街頭。膠皮車也驚動了這些正在閒談的人,有人就跑攏來,有人就大聲問:「甚麼地方套了這麼一輛車來?看這頭好騾子。」

  顧老漢含糊的答應著,他急急的跳下車,拉著牲口籠頭,趕忙踅過這十字街口,向自己家裡走去。大姑娘要招呼幾個熟人也來不及,車陡的轉了彎。她便也感到有些話想向什麼人說說,卻又很難說。

  2.顧湧的家

  從十四歲就跟著哥哥來到了暖水屯,顧湧那時是個攔羊的孩子,哥哥替人攬長工。兄弟倆受了四十八年的苦,把血汗灑在荒瘠的土地上,把希望放在那上面,一年一年的過去。他們經過了一個朝代又一個朝代,被殘酷的歷史剝蝕著,但他們由於不氣餒的勤苦,慢慢的有了些土地,而且在土地上抬起頭來了。因為家屬的繁殖,不得不貪婪的去佔有土地,又由於勞動力多,全家十六口人,無分男女老幼,都要到地裡去,大家征服土地,於是土地的面積,一天天推廣,一直到不能不臨時雇上一些短工。於是窮下來的人把紅契送到他家裡去,地主家的敗家子在一場賭博之後也要把紅契送給他。他先用一張紙包契約,後來換了塊布,再後來就做了一個小木匣子。他又買了地主李子俊的房子,有兩個大院,誰都說這麼多年來就他們家有風水,人財兩發。

  他的第三個兒子顧順,更有了進學校的福氣,拿回過一張初級小學畢業文憑,他能寫能算,勞動也好,是一個誠實的青年,在村子上也參加些活動,他是青聯會的副主任。這主任只要不太妨礙他的生產,他父親並不反對。

  他的大女兒已經二十八九了,嫁到八裡橋胡泰家。胡泰家裡很不錯,這兩年又置了車,又有了磨坊,八裡橋在鐵路線上,他們家又做運銷生意,生活越過越好,也不需要婦女們到地裡去,都只在家裡做點細活,慢慢還有點繁華,愛芽點洋貨。二姑娘嫁給本村錢文貴的小兒子錢義。錢文貴是本村數一數二的有名人物,他托人來回聘,顧湧心裡嫌他們不是正經莊稼主,不情願,可是又怕得罪他,只好答應了。女兒嫁了過去,常常回到娘面前哭哭啼啼,在婆家過不慣,但生活上總算比在娘家還好,他們家裡的婦女,也是不怎麼勞動,他們家裡就沒有種什麼地,他們是靠租子生活,主要的還是靠錢文貴能活動。所以錢家不過六七十畝地,算不得大地主,日子卻過得比一般人都要舒服,都有排場。

  去年秋天村幹部把顧湧的第二個兒子動員去當兵了,顧湧心裡想,日本人投降了,當兵也不會長久,誤點工也誤得起,家裡這兩年總算還寬裕。三個兒子嘛,好,叫去就去,他什麼也沒有要。兒子去了就駐在涿鹿縣城,常有信來,只要不打仗就不要緊,過一時再說吧。今年春上錢文貴也把兒子送走了。錢義是自願當兵,他的老婆不願意,但也沒什麼好說,也不敢說什麼。人家父親錢文貴還喜歡著呢,錢文貴說他就擁護八路軍,看著共產黨就對勁,錢文貴還對顧湧說:「送去當兵好,如今世界不同了,有了咱們的人在八路軍,什麼也好說話。你知道麼,咱們就叫作個『抗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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