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丁玲 > 莎菲女士的日記 | 上頁 下頁
水(8)


  過了一陣,鎮長在許多焦急和希望的懷念中,從縣裡回到鎮上來了。沒有帶米糧來,也沒有再帶軍火。群眾又鼓噪了起來,壓也壓不下去的,不安脹遍了原野。吵的聲音,罵的聲音,抱怨的聲音,歎息的聲音,竟至有許多人暴跳得發狂了,饑餓和絕望填滿了人心,於是頭腦們又走到鎮上去。鎮長慘白著顏色,不是為了沒有米,是為了沒有請下軍火來,使他這末不安的。鎮長說:

  「喊那起流氓安靜些,我自然得替你們想法呀,要鬧是沒有用的。縣裡請米請什麼都沒有用,城外面擠滿了都是災民。別處的捐穀又沒有到,難道我還情願你們挨餓嗎?你們回去,明天再來,我有辦法的。要嚷可不行,哼,要鬧就只好給衛生丸他們嘗……」

  辦法是這個樣子,可以讓幾個頭腦帶一批人出去,到一些很遠的地方,那些沒有水,而有米糧的地方,那裡有許多大財主,大善人,去好些人都吃不窮的地方,留在那裡,等水退了,等到可以做活了再回來。

  於是好些頭腦就活動起來。群眾走到他們的面前,做出可憐的神氣,軟著聲音說;

  「我想跟著你,隨你到那兒去,唉……」

  「好的!你肯安分嗎?你有幾口人?出去可不比在本鄉,得聽我的話!……」

  「哼!你是什麼地方人,我怎麼不認識你!你當是耍嗎,我帶起人出去,是擔著身家性命的險呢!我還要找保的,你們就想走就走?……」

  「這個是不公平的!我們就該死在這裡嗎?……」

  「這末多的人,總不能全走呀!……」

  於是陸續有幾個領了證書的頭腦,帶了五六十人一批,或七八十人一批,坐著船走了。陳大嫂夫婦也被帶走了,他們同他們的那頭腦,總算有點遠親。塌鼻沒有人要他,罵這長工是個壞蛋。趙三爺,大福,還和以後又遇著了的二媽和老么,這殘餘的一家人,也很想能出去混混,卻碰了大釘子。這窮農人真不懂世情。

  別的地方,各處鄉村以及縣裡也是這樣辦,鄰縣也是這樣辦,可是災民太多了,送出去的不過百分之一。這些似乎是到了一些好的地方去了,一些可以羡慕的地方去了。剩下的呢,用空的肚皮裝著幻想和欺騙,等著巨大的捐款,米糧和錢財,會從遠方遠方送來。這可驚的大的無數饑餓的群!

  時間慢慢的爬走,水也慢慢的在有些地方悄悄走去了,露出好些大的潮濕的泥灘來。這裡全是無邊被蹂躪後驚人的淒慘,四處狼藉著沒有漂走的,或是漂來的糜爛了的屍體。腐蝕了的人的,畜的肢體上,叮滿了蒼蠅,不斷的又有成群的烏鴉在盤旋。熱的太陽照著又照著。夏天的和風,吹去又吹來,帶著一切從死人身上蒸發出來的各種氣息,向四方飄送。於是瘟疫在水的後面,在饑餓的後面又趕著人們了。

  人們還留在那些地方,從各方各處聚攏來的,一天一天在增多的大的群裡,又不覺的在減少了,因為死亡在這裡停祝先是一些吃著奶的,含著癟了的xx頭,在枯了的母親的胸懷死去了。接著一些老了的僥倖從水的唇吻裡逃了出來的,也慢慢死去。而女人們,沒有了力,髒著臉面和身體,流著僅有的淚哼著又哭著。殘餘下來的一些家屬,是又一天一天的破碎起來了。有一些男人,那些將肌肉從強壯裡消失了的男人們,有著堅強的忍耐的求生的欲望的人,同饑餓鬥爭著,同瘟疫鬥爭著,同女人的眼淚鬥爭著,同一切淒涼的使人心傷的情景鬥爭著。他們還留著一線希望,這希望使他們一天一天的瘦了起來,然而卻一天一天的清白起來了。

  在太陽地裡,在藍的天空下,在被人蠶食著沒有了綠葉的大樹下,在不能使人充饑的大石上,常常便聚滿了大群大群的怕人的人類。破的衫褲在肮髒突出的骨上掛著。頭髮長了起來。黑的臉上露出大的饑餓的像獸的眼睛。他們曾經被一些告示,被一些甜蜜的話,被一些希望,被一些和著糠的樹葉安慰過的。現在呢,他們瞭解了,瞭解的是無希望。假若他們還要在這裡呆著,那呆在那後面的,便是不絕的死亡!於是他們在無處可用他們的勞苦的時候,他們便在這些地方,在一些餓得半死的人旁邊,吐著他們的不平。

  這時又從城裡來過了一些人,鎮長殺雞殺鴨的款待著。是一些調查的人,是一些參觀的人,還有一些搽脂抹粉的太太們在當中。他們用著好奇而有點怯的眼光在這群中探視。他們先給他們一些裝出而又無用的同情的驚詫的歎息。他們又從懷裡掏出一個黑的東西來向著他們不知做些什麼。他們向他們解釋,要將他們的這使人駭怕的水災的情形,照在相片上,拿到外邊去,好募一些捐來。可是這些應該使人歡喜的話,已經失了作用。在這群農人的,受了許多欺騙的心中,已經填滿了堅決的自信,不再在這些寄生於他們的人們身上,露出乞憐的顏色,和被騙後所起的歡容了。

  從城裡又傳來了些更不好的消息,別的地方也有一樣的消息傳來,便是那些不為饑餓和瘟疫逼死的一些人中,有一些卻為許多槍托和刺刀大批大批的趕到不知叫著什麼名字的地方去了。那裡本來就是煙火彌漫著的地方,本來就是廣大的屠場,於是這些餓著的,不死于水的人,便在炮火之下被犧牲了。從這裡逃了出來的,帶回更大的恐慌,超過了水,超過了饑餓,使人們在戰抖裡發狂起來了。於是許多消極的怨天尤人的詛咒慢慢便又變成了有力的話語了。

  現在在長嶺崗上,極目所見的,是饑餓的群連著饑餓的群。在人群的頭上浮動著男人們的嘈雜的嗄聲,和女人們無力的而強著嘶出來的銳叫,無次序的傳遞著:

  「一定要死了,路在哪裡呢?……」

  「不要做夢了。決沒有人來救我們的,活著像豬一樣的活著,死去像豬一樣的死去吧……」

  「什麼募捐,傻子等著去吧!哼,他媽的屁,到手的肥肉還肯放手嗎?還不是賑在他們的腰包裡去了……」

  「你們,你的娘的這群餓不死的王八蛋,餓死了同他們有什麼相干……」

  「真是,不如一塊做死了乾淨,好免掉許多手腳呀……」

  在大樹的枝椏上,有個黑臉,裸著半身的農民,他大著聲音吼著:

  「亂吵一些什麼鬼?雜種們!想法子呀!不准鬧!聽我來講!……」

  大家的頭都轉到這一方了。人群裡又有人在喊:

  「是呀!我們要想法子呀!就聽他說……」

  「張大哥呢,你也應該替我們想想法呀……」

  「我也要說呢,我一輩子慪的氣簡直會把我的空肚皮炸破呢!……」

  「不准吵,吵些什麼xx巴!就讓他先說。你姓什麼?……」

  對面樹上也爬上了一些張著饑餓和忿怒的眼睛的人。那裸著半身的漢子便又大聲說:

  「現在明白了吧,雜種!我們,鼓起眼睛看去,凡是看得見的地方,再走再看去,只要是有著田的地方,只要有著土地,就全有我們在。告訴你,就全有我們胼手胝足,挨凍挨餓的在。老子走過好幾省,年輕的時候,抬過轎,吃過糧,看得多了,處處的老鴉一般黑,哪裡種田的人有好日子過?水要淹死你,旱要幹死你,土地就是我們的命呀!好容易這年的穀子收到了,他媽的衙門裡的人來了;老子一股兒種了他媽的三鬥六升田,喝稀飯還不夠,哪裡容得他們左捐右捐;再不是,東家老闆來了,他們一動也不動,不出種穀,不出肥料,坐在高房子裡拿一半現成的還不夠,還要恃凶來訛詐,哼,你敢哼一聲嗎;有牢給你坐的!你坐了牢,你的娘,你的老婆也是死呀!哼!老子現在是明白了的,餓鬼,告訴你們吧,老子們不好生想個長久的法子,終歸是要餓死的。而且還要留下些兒子們孫子們跟著餓死呢!……」

  「是呀!哼,他講得不錯!……」

  「二姊,真的是這樣呢,唉,我們太可憐了……」

  原野沸騰了起來,都喊著:

  「我們得打算一打算好!……」

  對面的樹上也有一個人喊起來:

  「為什麼不打算呢,講什麼空話,眼前比什麼還要緊呢。我們的人死去又死去了,我們的肚子空著,我們吃死人也不夠呀!我們的皮肉是硬的,我們的心總還是人的,我們總不能吃活人呀——」

  「呸,操你的娘,你去吃活人吧——」

  「吃活人,有什麼希奇?」那裸身的人又說:「老子們不就在被人吃著?你想想,他們坐在衙門裡拿捐款的人,坐在高房子裡收穀子的人,他們吃的什麼?吃的我們力氣和精血呀!真是雜種!老子們被人吃得這樣瘦了,把娘老子也吃了去,還糊塗,還把別人當好人,等別人來施恩,還打算有人來救我們?哼!等著吧,把腸子也餓了出來,你看有不有米會送來?告訴你,我們的人這末多,餓死幾千幾萬不算什麼,還愁不剩下一些來再做奴隸嗎!……」

  「啊呀!真是怕人得很!我們被人吃得怕人呀……」

  「怕什麼人?起來!拼它一拼,全不過是死呀……」

  「對呀!全不過是死呀……」

  然而,這時鎮上已駭瘋了。家家都緊緊的把門關上。從街的兩頭,沖出一些帶槍背刀的兵士。他們趕散著人,大聲的呼叱:

  「你們這些餓鬼!吵些什麼!敢再鬧,老子們把點顏色給你們看才知道,老子又沒有開米行,堆在那裡的;鎮長法子也想完了呀!又不比往年,今年漲水的地方,你們怎麼會知道,可大得很呢。打仗就是你們嗎?你們這幾個值個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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