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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網(8)


  七

  顧美泉同恐怖鬥爭,同饑餓鬥爭,同自己的犯罪的苦痛鬥爭,也輾轉逃到了上海,找到他的一個師兄了。師兄是在閘北一個鐵鋪裡當夥計,看見顧美泉那個比乞兒還不如的襤褸樣子,也只好將他留下了。只是顧美泉雖說有住處,卻仍舊找不到工做。有時跟著師兄到他鋪子裡幫忙,做了一天的事,並不拿工鈿,只圖吃飯,也還不能得老闆歡心。他心裡又掛牽他所犯的事,又掛牽老婆,不曉得事情弄得怎樣了。只覺得後悔,常常恨自己,睡覺也睡不好,忍不住時時常歎氣。人是一天比一天不像人樣了。成天不是看見阿翠,淚眼婆娑的,就是看見小玉子的那副怕人的樣子。再不就是于阿小了。他不懂得自己怎麼會把那女人砍了的。他是從來就沒有仇恨過她。

  他想那時一定是有鬼在捉弄他。唉,她為什麼駭得那樣子,她為什麼叫起來了的呢?他有時怪自己,有時又怪別人,有時怕有人來捉他,有時又怕小玉子的魂來追他,他總是不寧得很。他師兄先前沒有疑惑他,後來也覺得奇怪了。他問過他幾次,他不說,但是有一次他卻忍不住,而把什麼都說出來了,他覺得這樣心裡可以好過一點。師兄並沒有因為這事就趕走他,反答應為他托人有到漢口去的,順便可以為他打聽一下這件事。沒有好久回信就來了。他曉得的是于阿小已告了他,文書還來到了上海。阿翠已經關在牢裡了。王婆婆去看過一次,說病得快死了。王婆婆她們都說,要把她丈夫捉住,她才能放,否則,她的命沒有救了。他聽了這些話,心像被刀戳著。他老婆確是沒有罪,然而卻因為他在吃苦了。他只想能從牢裡把阿翠救出來,她是那末可憐,那末無辜,但是他卻沒有勇氣自己去投案。他想了許多方法,都行不通,後來才決意給阿小去了一封信。那信是這末寫著:

  阿小!算我對你不起,過去我是太糊塗了。不過我也不是有心的。我原來是只想去嚇嚇你的,不曉得怎麼卻真的動手了。我後悔也悔不來了。你恨我,也是應該的。你若把我捉去,要我抵命我也沒有話說。只是這個到底關我老婆什麼事呢?聽說她在牢裡病得很厲害,我又不能去看她,漢口又沒有一個親人。我們相熟一場,她同你老婆又那末要好的,我求你開恩說一句話,把她放走吧。她無錫還有一個老子,她或許可以活下去的。你救了她,她會感你的恩的。我也感恩的。我總記得你的好處,我要報答你的……

  顧美泉

  信去了好久,也沒有什麼消息。顧美泉仍是找不到事做,常常餓著,天氣又冷,衣服又單薄,心裡又有事,日夜不安,而這時卻也認識了幾個上海失業的鐵匠了,才曉得上海要找事更是難上加難,不特貪圖新工便宜,任意的開除老工人,簡直是大批的開除、遣散,好些廠就關門了。幾千的工人就彷徨于街頭。百物都昂貴,然而廠裡還要扣工資,加班,延長做工時間。上海的失業工人,就有好幾十萬。顧美泉常同他們在一塊,跟著跑了許多地方,雖說人仍是饑餓,然而卻仿佛又清白些了。從前還只是因為犯罪,覺得自己是一個殺人犯而恐懼,縱有時後悔,卻只是後悔因為一時的仇憤而反陷害了自己。現在呢,是根本連對阿小的仇恨也沒有了。關阿小什麼事呢?他哪裡有權力來開除他,來陷害他,這個完全是那些剝削他們的有錢有勢的人呀!他和阿小原來是兄弟,是站在一塊的,是應該一塊去打敵人的,然而他不懂,卻去把阿小當做敵人了。他明白了這些,就又更難過起來了,他又給阿小去了一信:

  阿小!你一定還在恨我吧,想吃我的肉,可是我對你一點仇恨也沒有了。我不知道你近來怎麼樣,我真是可憐你得很,你的老婆是被人砍死了,你一定傷心得很。我很後悔,然而我也明白了,所以我不恨你了。你也不必恨我,因為殺你的老婆的不是我,同使我失業的不是你一樣。你雖說忘記了替我請假,但是開除我的是剝削我們的老闆。殺死你老婆的雖說是顧美泉,但是顧美泉是因為失了業,找不到飯吃才失錯幹出來的。我錯恨了你,才幹出那糊塗的事來,我現在一想起這些,我就更恨起了那個使我們這樣悲慘的勢力!你一定還不明白這些,還是恨我。我是希望你不要一眼只認定我是你的仇人,我們原來是弟兄,都是貧苦的弟兄啊!

  我的老婆怎末樣了?死了沒有?她真是冤枉。你能救她就救救她吧。這樣冬天,把她關在牢裡,於你有什麼用呢?

  顧美泉

  信去了,也仍然沒有回信來,他雖說還是不安得很,卻也慢慢忘記些了。並且上海打起仗來了,他們住的地方是戰區,在第一個晚上就被炮轟完了。接著是火燒殘殺,日本兵來了。他和著師兄逃了出來;因為無處可走,在閘北的一隊義勇軍裡他們投了進去,成天在火線上救護傷兵。飛機在頭頂上飛;機關槍,迫擊炮,小鋼炮,步槍,不停止的在耳邊,像年三十的炮仗;炸彈,大炮就在鄰近的地方轟炸。「嗚」的一聲,一顆子彈從耳邊飛走了。他開始是有點怕。但是,那些英勇的士兵,違背了命令,抵死的攔住那要踏過來的唐克車,那到處燒殺淫虐的日本帝國主義,為的什麼呢,為的是這些勞苦無救的民眾呀!他們使他膽壯了。還有他看見了那些戰區的難民被抓去,被刺了,被削了,卻不死去;小孩從母親懷裡用刺刀戮死了,而母親在幾十個日本兵的姦淫之下也死去了。顧美泉從來沒有遭遇過這樣大的事變,從來沒有思索過,現在也為這些而奮昂起來了。他的那些同伴,那些在一個隊中的義勇軍們,那些指揮者們,那些從租界跑來的慰勞隊們,那些熱烈擁護抗日士兵的老幼百姓,那些幾十萬工人的罷工,整個的反對帝國主義的大的嚇人的情緒,給顧美泉卷在裡面去了。他和他的師兄都成天忙碌著。全身都破爛得不堪,肮髒得不堪,比在廠裡做工的時候還缺乏休息,可是他倒漸漸快樂起來了,充實起來了,終竟把那殺人的事,犯罪的事也忘去了。

  八

  于阿小呢,卻因了老婆的事,有幾次沒有到廠裡去,也忘記了請假,而被開除了。他每天四處的尋訪,只想找到顧美泉,也沒有找到,自己的衣食也成了問題了,於是他不得不又四處找工做。凡是同鄉的地方都去過,同鄉不是不願意幫忙,實在也找不到事,只好借幾角錢給他走好了。無錫會館也去過,那裡看門的竟把他趕走。他有時整天的跑著,找不到一點事,有時為幾個銅板替街上幾家相熟的鋪子去跑腿。想去拖黃包車,漢口的路又不熟,而且車行要押金。幾家小銅匠鋪,也去問了,都用不起新工。他房子也租不起了,就在王婆婆家的樓梯下,和王婆婆的地鋪排在一起睡了。王婆婆看見他可憐,也就留下他,並不要他一個錢。而衙門裡的偵緝隊員,常常還要勒索他。他也只好請請他們喝茶。有時為這些勒索是反而討厭起這「官司」來了的。他到底也把顧美泉忘記些了,從前只想抓著他,吃他的肉,現在也把這事看淡了好些,縱是把顧美泉殺死了,於自己有什麼好處呢!但是他總也還是想能夠報仇也是好的,因為他現在的失業,無家可歸,老婆那末的慘死,都是他,顧美泉一手造成的啊!

  阿翠也帶過幾次信出來,問問她丈夫的下落。她常常因為自己的吃苦,而恨他,卻並不想會把他抓到,因為,那是償命的事啊!然而她想想自己的一生,都得在暗無天日,蚤蟲叢集的牢獄中老去,死去,吃的是比糠不如的粗糲,睡的是冰冷的土地,要挨看守人的鞭打,還要忍受一些惱人的輕薄,她現在還才十九歲,十年,二十年,知道有多少時日,就將在這裡去度過呀!她一想起來就怕。她懷念她的家,懷念所有相熟的人,懷念一線陽光,一口新鮮空氣。她有時也想,假若把顧美泉捉到,她也許就可以放出牢籠了吧,但是,……那他得償命的呀!他死了,那她呢,……於是她瘦了,病了。王婆婆來看過一次,狗牙崽的娘帶起狗牙崽也來過一次。她看見她們更忍不住傷心。她們所能給她的,也只有幾顆女人的眼淚。天氣冷了,牢裡雖說沒有風和雪,可是卻有擋不住的冷氣,於是她病更厲害了。

  第一封信收到了。弄裡好些人都跑來要看看。這是新聞呀,那個顧美泉卻自己寫信來了。于阿小剛接到時,卻更生氣,引起他許多仇恨,但是王婆婆卻說道:

  「這是真的呀!同他老婆有什麼關係呢,她若還不出來,她一定得死在牢裡的……」

  阿小也想到那天早晨阿翠跑來叫他躲開,阿翠還是同他們很要好的……

  也有別人說:

  「顧美泉說的也是老實話,他未必立心要殺你老婆,他自然也曉得自己是錯了,可是現在出不得頭了啥。衙門裡有案子,一出頭就得死啥。只害了他老婆。他老婆又沒有犯罪。我看阿小你去求求情,把那女人放出來算了。」

  附和的人很多,都說不應該把那女人活活關死。

  阿小就照著好些人的意見,同衙門裡的人說了一點,可是衙門裡的人卻罵起他來了。罵他不懂事,犯人也好隨便進出的嗎?除非把兇犯捉到,審判過,的確這女人無罪,才能放。說病,病的人多得很。他還說犯人就愛裝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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