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丁玲 > 莎菲女士的日記 | 上頁 下頁
法網(6)


  五

  剛點上煤油燈,一點點亮光,房子裡顯得有點淒涼,阿翠還靠在床上,已經覺得好多了。小玉子也還陪著她。弄裡忽然傳來一陣大的哄鬧,接著好些人就朝著她家擁來了。好些人同時在大聲說話,聽不清楚,而且跟著幾個人擁著顧美泉走進來了,從頭上有一股鮮血流了下來。他一看見小玉子,就又兇橫的撲了過來,罵道:

  「什麼婊子!不准在這邊!老子喊你滾,操那娘……」

  小玉子駭得連躲。

  「關她女人什麼事……」有人把他按住了。

  「還不回去,你老公也打傷了……」又不知什麼人這樣大聲說。

  於是小玉子飛也似的跑走了。

  「唉……」阿翠駭得這末叫著。

  房子裡擠滿了都是人。顧美泉完全失去了理性,失去了平日的安靜,有點病似的夾七夾八的罵著:

  「這雜種沒良心,我非做死他不可。忘記了?哼,我看他就拿得牢這碗飯,我放過了他不是好漢……」

  「現在找個事兒多難,阿小真不是人……」有人附和著。

  「不是有心的,悔也悔不過來了,饒了他算了。大家和和氣氣,百事都是命……」也有人這樣勸解。

  「怪阿小?為什麼不怪東家,又不是阿小開除的……」

  「唉,他老婆剛小產,怎麼得了,找工做的太多了……」

  阿翠躺在床上,雖不說話,也明白了大半。她又悄悄的流著淚,她看見丈夫氣的那樣子,從來不是那末的,她駭怕得很,又不知應該怎樣安慰他。

  「還不止住血,找點灰按上吧!」有女人這樣叫著。

  有人燒了些稻草灰來。

  顧美泉把血用冷水洗了,衣服脫下,英雄似的又罵起來。

  新擠進來了一些人,好奇的望著。又有人從這邊退到間壁樓梯口去瞧看。有些女人在喊著人回家吃晚飯。慢慢也就走光了,只剩下幾個小孩時時跑來瞄一下。

  弄裡彌漫著煤煙,柴煙,劣等的油味;浮著囂鬧。房裡是弱小的燈光,灰色黯淡的。女人孱弱的蜷在髒的床裡。顧美泉一人坐著肚子裡餓起來了,空虛。

  阿翠又發著燒,不止的哭著,顧美泉討厭起這女人來了,但是他還是忍耐著安慰了她:

  「不要急吧,也許找得到事的,天下哪裡有餓死的人?漢口縱不行,我和你到上海去。師兄師弟都在那兒呢。」

  所以第二天他倒又英勇般的出去了。

  小玉子沒有再過來。

  王婆婆又成天的在後門口洗衣服,那曾經是她洗著的一些衣服,棕板刷,擦在髒布片上,水被攪著,這些聲音都只變成了一些難堪。沒有人來理過她。狗牙崽沒有人管,像無家的小狗,不知道在些什麼地方玩去了,很少走到她房裡來。有時來了,看看她,便又走了。她留也沒有留住。

  顧美泉沒有找到工作。他又跑到過廠裡一次,要事做,不准,又要剩下的半個月工錢,因為他們是按月算的,卻挨了打,被趕出來了。

  沒有事做,日子太長,家裡簡直耽不住,於是他和著張宗榮,和著另外幾個失了業的,成天遊蕩,而且也開始了吃酒。天黑了,才回到了家裡,望老婆,一點生氣也沒有,於是就發氣了,想想不是她小產,他這碗飯也就不會掉了,現在還要來養她,成天攤在床上,死又不死。他起始是罵她,接著就打,一動慣了手,有時也就很厲害的打起來了。

  阿翠一點抵抗的能力也沒有,只有哭,但是哭又只能更觸怒了他,於是又只好忍著。渾身還是發熱,酸痛得很,卻只好也起身了,操勞著,丈夫成了暴君,家裡又不知怎麼樣了。日用火食成了問題,自己也無從找事來做。每個思想都成了鞭子,日夜的撻著她已經枯瘦了的皮肉。

  十二元半很快的就用光了。把積下的八元也花了,而那洗衣服的二元三角也交把了他,他問也不問這錢從什麼地方來的就拿走了。天氣又冷了起來。他還是找不到事做。她也問了幾個地方,也沒有地方要女工。又跑了幾處薦頭行,那裡坐的人又太多了。錢用完了,只好又拿著衣服出去,都是單衣,又舊了,值不了幾個錢,於是又完了。

  顧美泉同于阿小又打了架。他向他借路費回家鄉去,他不肯。于阿小被打在家裡睡了一天。倒是小玉子趁兩個男人不在家時,跑過來了。

  兩個人好久沒有說過話,見面時倒又傷心了,埋在心裡的互相怨恨,也就消了大半,阿翠顫著聲說道:

  「阿小沒有良心,害得我們這樣,你不該都不過來看看我們?」

  「怪不得他,他是失錯。你們老顧像只瘋狗,見不得他,腿還沒有全好,昨天睡了一天……」

  「唉,他近來的脾氣是壞了起來了,我……狗牙崽的娘比我也好些,我有時想,能夠死也好,……」

  眼淚又掛在阿翠臉上了。小玉子也覺得非常難過。

  「是不是他常常打你,王婆婆告訴我的,王婆婆她說她也可憐你,她不恨你了……」

  「嗡嗡嗡……」阿翠哭了起來,「他怎麼能不打我呢?我們是這樣無路可走,吃盡,當光,求人,等短工,沒有用,餓死就在眼前了,一晌來我都不敢吃飽……他自然不耐煩啊!他只好找我出氣。我怕他,我恨他,但是我也懂得他,他從前並不是這樣。我也只想打人呢,我找不到出氣的地方,我只好一個人哭┝恕…」

  小玉子看見她伏在桌子上,兩手抱著頭,不住的抽咽,手臂已經瘦了好些,人是那末顯得軟弱,同秋天的枯葉一樣,她也覺得非常難過,生活真淒慘,她半天不知應該怎樣說,直到手又觸到了口袋裡的東西,才掏出兩塊錢來,放在桌子上說:

  「你們的日子不好過,我也曉得。我在上海,歇了生意時候,還不是悽惶得很。也許慢慢還是可以找到事的,不要急。你們想到上海去嗎?我看去了也不見就找得到事,那裡找事的人更多呢。老顧要阿小湊一個十塊二十來塊錢給他,阿小實在沒有,我一來,我媽一去,已經拉了許多虧空,手邊頭真的沒有,不是不借給他。他不信,就動手,這傢伙真蠻得怕人。不過我們原來是好姐妹,現在你沒有飯吃了,苦得要死,我就沒有錢,我心裡也總是過不去的。所以我……這是我媽走的時候悄悄給我的兩塊光洋,我因為它是新的,捨不得用,就老收著,也沒有告訴阿小。這個我給你,我們姐妹一場,你收著好了。」

  阿翠從手膀上投過眼睛去.對洋錢望了一望,又哭了起來:

  「我不要,我不要,你還是拿走好了……」

  小玉子又安慰了她一回才走,並沒有收回那洋錢,而且留下許多溫暖在這可憐女人的心上。

  這兩隻洋她已把它換了一些糧食了。顧美泉看見有吃的也並不做聲。還是常常同著張宗榮在外邊喝茶喝酒。狗牙崽也還是常伴著她。狗牙崽的娘待她是非常親切的。她回來後總要先到她房裡看看她的。她也偶爾去看一看小玉子,王婆婆也同她談話了。她剛剛過得好一點,然而又發生了意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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