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丁玲 > 莎菲女士的日記 | 上頁 下頁
我在霞村的時候(1)


  【寫於1940年底。初載1941年6月20日《中國文化》第2卷第1期。收入短篇小說集《我在霞村的時候》(1944年3月遠方書店初版)。作品寫了一個曾經落入日本侵略者之手,遭到蹂躪,後來受抗日民主政府派遣,到淪陷區去收集情報的年青婦女貞貞的故事。作品的主人公貞貞原是一個農家少女。她十六、七歲時,同村裡的青年夏大寶相愛,決心要嫁給他。她爹堅決反對,要把她許給西柳村一個近三十歲的米鋪小老闆為妾。貞貞不肯接受,就跑到天主教堂裡,請求外國神父收留她當姑子。就在她去教堂的那天,日本侵略者佔領了霞村,她落到日本鬼子手裡,在虎口裡她忍辱生活了一年多,當和自己人有了聯繫後,她忍著劇烈的病痛,堅持給抗日軍隊送情報。後來,她回到了霞村,遭到村裡一些人的議論與歧視,而她父母卻可憐她,夏大寶仍摯愛她,但是,這時的她已不再以自由婚姻作為自己的生活目標,而決心到延安去,到新的天地去,在學習和工作中去發揮自己的力量。作品著重描寫了貞貞回村後,村裡不同思想的人們對她的態度和議論,以及她明朗堅毅的性格特徵,寫出了人物的命運,人物的個性,細膩地表現了人物在特殊的處境下複雜的內心世界,成功地塑造了一個被侮辱被損害而心地純潔的青年女性貞貞的形象,是作品思想上、藝術上的突出成就。】

  因為政治部太嘈雜,莫俞同志決定要把我送到鄰村去暫住,實際我的身體已經復原了,不過既然有安靜的地方暫時休養,趁這機會整理一下近三月來的筆記,覺得也很好,我便答應他到霞村去住兩個星期,那裡離政治部有三十裡路。

  同去的還有一個宣傳科的女同志,她大約有些工作,她不是個好說話的人,所以一路顯得很寂寞。加上她是一個「改組派」的腳,我的精神又不大好,我們上午就出發,太陽快下山了,才到達目的地。

  遠遠看這村子,也同其他村子差不多。但我知道,這村子裡還有一個未被毀去的建築得很美麗的天主教堂和一個小小的松林,我就將住在靠山的松林裡,從這裡可以直望到教堂。現在已經看到靠山的幾排整齊的窯洞和窯洞上的綠色的樹林,我覺得很滿意這村子。

  從我的女伴口裡,我認為這村子是很熱鬧的;但當我們走進村口時,卻連一個小孩子,一隻狗也沒有碰到,只是幾片枯葉輕輕地被風卷起,飛不多遠又墜下來了。

  「這裡從先是小學堂,自從去年鬼子來後就毀了,你看那邊臺階,那是一個很大的教室呢。」阿桂(我的女伴)告訴我,她顯得有些激動,不像白天那樣沉默了。她接著又指著一個空空的大院子:「一年半前這裡可熱鬧呢,同志們天天晚飯後就在這裡打球。」

  她又急起來了:「怎麼今天這裡沒有人呢?我們是先到村公所去,還是到山上去呢?咱們的行李也不知道捎到什麼地方去了,總得先鬧清才好。」

  村公所大門牆上,貼了很多白紙條,上面寫著「××會辦事處」、「××會霞村分會」、「……」。但我們到了裡邊,卻靜悄悄地找不到一個人,幾張橫七豎八的桌子空空的擺在那裡。我們正奇怪,匆匆地跑來一個人,他看了一看我,似乎想問什麼,接著又把話咽下去了,還想往外跑,但被我們叫住了。

  他只好連連地答應我們:「我們的人嘛,都到村西口去了。行李?嗯,是有行李,老早就抬到山上了,是劉二媽家裡。」他一邊說一邊也打量著我們。

  我們知道了他是農救會的人,便要求他陪同我們一道上山去,並且要他把我寫給這邊一個同志的條子送去。

  他答應替我們送條子,卻不肯陪我們,而且顯得有點不耐煩的樣子,把我們丟下獨自跑走了。

  街上也是靜悄悄的,有幾家在關門,有幾家門還開著,裡邊黑漆漆的,我們也沒有找到人。幸好阿桂對這村子還熟,她引導著我走上山,這時已經黑下來了,冬天的陽光是下去得快的。

  山不高,沿著山腳上去,錯錯落落有很多石砌的窯洞,也常有人站在空坪上眺望著。阿桂明知沒有到,但一碰著人便要問:

  「劉二媽的家是這樣走的麼?」「劉二媽的家還有多遠?」「請你告訴我怎樣到劉二媽的家裡?」或是問:「你看見有行李送到劉二媽家去過麼?劉二媽在家麼?」

  回答總是使我們滿意的,這些滿意的回答一直把我們送到最遠的、最高的劉家院子裡,兩隻小狗最先走出來歡迎我們。

  接著有人出來問了。一聽說是我,便又出來了兩個人,他們掌著燈把我們送進一個院子,到了一個靠東的窯洞裡。這窯洞裡面很空,靠窗的炕上堆得有我的鋪蓋卷和一口小皮箱,還有阿桂的一條被子。

  他們裡面有認識阿桂的,拉著她的手問長問短的,後來索性把阿桂拉出去了。我一個人留在這屋子裡,只好整理鋪蓋。我剛要躺下去,她們又擁進來了。有一個青年媳婦托著一缸麵條,阿桂、劉二媽和另外一個小姑娘拿著碗、筷和一碟子蔥同辣椒,小姑娘又捧來一盆燃得紅紅的火。

  她們殷勤地督促著我吃面,也摸我的兩手、兩臂。劉二媽和那媳婦也都坐上炕來了。她們露出一種神秘的神氣,又接著談講著她們适才所談到的一個問題。我先還以為她們所詫異的是我,慢慢我覺得不是這樣的,她們只熱心於一點,那就是她們談話的內容。我只無頭無尾的聽見幾句,也弄不清,尤其是劉二媽說話之中,常常要把聲音壓低,像怕什麼人聽見似的那麼耳語著。阿桂已經完全變了,她仿佛滿能幹的,很愛說話,而且也能聽人說話的樣子,她表現出很能把握住別人說話的中心意思。另外兩人不大說什麼,不時也補充一兩句,卻那麼聚精會神地聽著,生怕遺漏去一個字似的。

  忽然院子裡發出一陣嘈雜的聲音,不知有多少人在同時說話,也不知道闖進了多少人來。劉二媽幾人慌慌張張的都爬下炕去往外跑,我也莫名其妙地跟著跑到外邊去看。這時院子裡實在完全黑了,有兩個紙糊的紅燈籠在人叢中搖晃,我擠到人堆裡去瞧,什麼也看不見,他們也是無所謂的在擠著而已,他們都想說什麼,都又不說,只聽見一些極簡單的對話,而這些對話只有更把人弄糊塗的:

  「玉娃,你也來了麼?」

  「看見沒有?」

  「看見了,我有些怕。」

  「怕什麼,不也是人麼,更標緻了呢。」

  我開始以為是誰家要娶新娘子了,他們回答我不是的;我又以為是俘虜兵到了,卻還不是的。我跟著人走到中間的窯門口,卻見窯裡擠得滿滿的是人,而且煙霧沉沉地看不清,我只好又退出來。人似乎也在慢慢地退去了,院子裡空曠了許多。

  我不能睡去,便在燈底下整理著小箱子,翻著那些練習簿、相片,又削著幾枝鉛筆。我顯得有些疲乏,卻又感覺著一種新的生活要到來以前的那種昂奮。我分配著我的時間,我要從明天起遵守規定下來的生活秩序,這時卻有一個男人嗓子在門外響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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