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丁玲 > 莎菲女士的日記 | 上頁 下頁 |
過年(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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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分還不到春天,小菡便總有點覺得日子長了。 一清早,還不等天亮,在一張快有五尺寬的朱紅漆的大床上,小菡就圓圓睜著兩顆大眼了。窗戶紙上微微透著乳白,夜來的殘燈還照出討厭的紅光。小菡很茫然,想睡去,又睡不著,終於把頭也縮進被窩裡了,眼閉著,於是許多大的,小的,五顏六色的花紋便在眼中閃去閃來,她很高興,她不敢張開眼來,經驗告訴她,不閉著眼是看不見這異景的。但不久,眼就很疲倦的脹痛了,她又把小手托著臉頰,又去睡,卻仍睡不著。她再鑽出被窩時,天卻大亮了。她照那光度的審查,她斷定陽光已照到牆上了,而且也快落到瓦上了。她不覺的一翻身就爬了起來,拉開那淡綠色的半舊的湖縐帳子。她看見了她的書包,石榴花布的書包,亂糟糟的放在春凳上,那精緻的,大紅洋紗細帶就垂了下來,帶端系的一枚銀質的有眼的小錢,是平放在地板上了,她才恍然想起學校是已放了假,她無需乎早早就起來了。於是她悄然的站在踏板上,踮著腳撚熄了那矮座洋油燈,玻璃罩上都有許多黑煙了。 她沒有穿衣,她又睡下了,一家人都還沒有一點聲音呢。 在被窩裡,她沒有事做,她盡靜靜的互玩弄著兩隻小手。 好久了。如意才起來,如意是睡在她後房裡的一個十五六歲的丫頭,又胖,脾氣又不好,是常常要吃藍竹筍子炒肉絲的一個丫頭;藍竹筍子炒肉絲,就是說她常常要挨篾板子打的。但小菡從不打她,小菡的媽也不打她,打她的是小菡頂怕的舅媽,和待小菡很好的表姊們。如意雖說常挨打,她卻更健實,又貪吃,又貪睡,陪著小菡玩時,總得把小菡丟棄到一邊,她不管小菡怕不怕,寂寞不寂寞,她總垂著頭,呼呼的睡著了。 如意把後房弄完,就來小菡房裡掃地。小菡說要起來,如意卻攔阻她: 「都沒起來,你起來做什麼?幾多冷!」 「我睡不得了,如意!」 「等會兒吧,等我把事做完,燒了烘籠再起來吧。」這是如意待她好的時候才這樣,要不是,說話的聲音就得給小菡恨,恨得只想她又做錯了別的事好挨打。小菡一覺得她好時,又關心到她了: 「如意!昨天晚上你又到廚房裡推牌九了的囉!我告訴你,毛弟看見過。我聽見毛弟在倒廳裡大聲罵,說要告舅媽捶你呢。順香,荷花都在場,要挨打,恐怕今天三個人都躲不掉呢。」 「哼!告,告就是的,我不怕。」 如意又到前房裡去抹灰了。前房是小菡的媽的房,有小菡睡的這間房兩個大還不止,好久來都空著了。小菡常常總聽見老鼠在那房裡叫,擔心媽床上的帳子被褥會讓老鼠占著,做起窩來,白天走去看,都還好,只盼望媽快回來就好,聽到如意在抹床上的描金雕花板了,忍不住又問: 「昨天我又聽見一些大老鼠小老鼠在那裡叫,你看看,看老鼠生兒沒有。」 如意不答她,只將抹布角塞進許多不同的床板眼裡去,一往一來的拉著。 如意不答她,她也不生氣,幾年來了,都是如意服侍她一切的,她有時還很親熱她呢,雖說如意待她也不見得特別好。所以她又說: 「唉,如意!我們學校,假都放了三四天了,怎麼媽的學校裡還不放假呢?你說,媽今天會回來不會回來?等下了,要三喜去接弟弟就好。」 「想得好,三喜會去替你接弟弟,三喜的事多得很呢,這幾天,總還有足足幾天得陪老爺去打牌,押寶,昨天他就得了挨邊二十來吊的酒錢……」如意不說下去了,她想到三喜的錢,她還欠三喜兩吊多,三喜卻拿那錢為他自己買了一雙藥水皮底緞鞋,又給順香買了兩絛片絨紮辮子,一大塊生髮膠。大約今天順香的前劉海,更梳得整齊了…… 小菡卻想到媽和弟弟去了。早先多好,媽總在家,睡在前頭房裡幾多熱鬧,晚上一醒了,就可以叫「媽!媽!」媽也總是和聲的答應:「小菡!不怕啊,媽沒有睡呢。」後來,媽到學校去了,但弟弟還同奶媽睡在前面橫床上,她可以常常去摸弟弟睡著了的臉,她又常常同弟弟在媽的大床上玩。她伏著,把自己當成馬讓弟弟騎,雖說腿跪得疼了,但看見弟弟笑,自己也就異常高興。現在呢,有三四個月了,她都只一人住這兩間大房,在半夜醒來,除了聽見後房裡的如意的鼾聲,就只聽見老鼠的吱吱吱的叫聲了。是因為舅媽說奶媽不好,奶媽就回去了,媽又說讓如意帶弟弟放不下心,因為有兩次如意都把弟弟的頭摔破了,所以媽就把弟弟也帶到學校去,一個禮拜回來一次,最近是快兩個禮拜不見到和藹的媽的面和可愛的弟弟了。她心裡有點兒慘,只回回旋旋想:「媽今天該會回來了吧?」 看見如意已在替她生那細篾小烘籠的火時,她就站在床上為自己扣棉袍的鈕子了。 在打辮子時,她就已聽到對面屋裡的表哥和表弟也起來了,兩人在後房門口小聲的爭吵,一個說爹像奶奶,一個說爹像爺爺。因為快過年了,在十五,影像就都掛出來了的,她以為說舅舅像外公,還不如說媽像些,她想答一聲白,又怕鬧著別人,她只喊一聲:「強哥!毛弟!」 於是兩個都湧進來了。 「啊喲!一個人才起來喲!」 「天沒亮就醒來了的,聽到了幾次雞叫,那大白公雞叫得頂響。」 「那不算,那不算,我點心都吃過了。嘿,你總沒有吃囉,蓮子,加了冰糖的……」毛弟是常常這樣好在她面前來誇耀。 「哼,他偷的。明天我們大家都有得吃。明天過小年,過小年,就是小孩子過年。嘿,明天還得放炮竹,殺雞,磕頭。昨天媽說你已經快八歲了,得改裝,同姊姊一塊磕頭才好。哈,那就是要打拜拜不准作揖……」強哥邊說邊來弄她的辮子。辮子有四個,前面的合在右邊的一塊了,只剩三個垂著。頭髮很細,又齊,用花線也紮得住,一天不會散。打辮子是苦差事,因為有四個,根根辮子都細細的,拿不上手,加以強哥一動手,如意就更不好編了。半天半天才算編完。 三個人又吃了一碗米湯泡的炒米。強哥又逼迫順香去拿了一小碟豆豉薑。 小菡雖說同他們玩得很熱鬧,但一聽到前面腰門響,就要偏著頭拉開棉門簾瞧,她時時都要想到媽去了。 唉,媽若不回來,怎麼好?明天怎麼好過小年?未必媽不回來,弟弟就連小年也不過了嗎? 在吃飯的時候,舅舅也仿佛想起了一樣,望了她一眼,就向舅媽說:「呀,怎麼五姑太太還沒有回來,未必學校還沒有放假,等下要三喜去接看看,三喜不得空,就要老餘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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