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丁玲 > 莎菲女士的日記 | 上頁 下頁
秋收的一天(2)


  薇底感到腳指頭痙攣起來了,並不去理它,上了岸就慢步地跑,謙虛地回答一些送過來慰問的顏色和話語。

  路是走熟了的,開荒來過,播種來過,鋤草時也來過,現在是第四次了。山溝裡的草,還顯著沒有經過霜的碧綠,豐厚地鋪在小道的兩旁,上面凝結著新綴上的露珠。草叢裡伸出不少的小酸棗樹,紅的小棗密密地排列在多刺的枝頭上,用著清晨特有的潤澤,引誘著生疏的人群。

  走到半山上的分隊長們在叫了:「二分隊這邊來。」「三分隊的上那西邊的山頭去。」

  糜子全身浴著露水,打濕了行人的衣裳,那些剛剛成熟的穗飽滿地、含羞似的深深地彎著腰,垂下臉兒。太陽已經照在上面了,黃色的,蕩漾的海水似的一直湧到山盡頭。生產分會的指導員一邊表演著割的姿勢,一邊揮舞著鐮刀,在天空畫著大圓圈說:

  「同志們,我們今天的工作,就是消滅這龐大的山頭。」

  「把它消滅!把它消滅!」輕鬆地有誰在唱著。

  於是一個組一個組地分開,組裡邊又把工作分配好,生產工具握在熟練工人的手裡。身體棒的當苦力,把收割好的糜子運到山頂打穀場去;勞動力差些的,在鐮刀的後邊清撿著割下的穗子,把它捆紮好。工作分配完,有些人趕忙就走到前面去了。落在後邊的人便嘀咕著:「小鬼,請你注意,我們是集體行動,不是個人逞強,把鐮刀給我吧!」

  分隊長來回地巡查,到這邊說幾句,又到那邊說幾句。

  「同志們,請注意,我們不但要求量,而且要求質……」

  「十一組的同志撿得乾淨……」

  「放在地下和捆紮都要輕些,熟了的糜子很容易脫落的……」

  「李同志,鐮刀要斜著上來,腿分開,不然要割著腿的。」

  人與刀不停地動著,割完了的又轉移著地方,開始還有一些不慣,慢慢便熟練了。如同蠶吃桑葉似的,山的邊緣上一塊塊地露出另一種黃色來。

  收割的確比開荒省力,可是腰卻更容易痛。既然彎著彎著似乎都伸不直了,就讓它那麼個姿勢吧,勉強伸直倒是滿難受的。看來捆紮是容易得多了,卻也有它的苦處,腿沒有休息,上去又下來,將別人割下的收攏在一處,用力地紮著,那些粗糙的莖,便在手指上毫無顧忌地擦著。小刺鑽到肉裡去了,血跟著流出來,可是手又插進去,手上起了一層毛,密的、紅的小栗在表皮上浮起來了。而那些苦力,把衣服都脫了,只穿一條短褲,汗還在往下滴,四五大捆的糜子從頭上一直壓到屁股下,身子彎成九十度,僂著腰在不平的泥土裡慢慢地往上爬。腿骨酸痛了,下山時都有些站不住,卻還是堅持著。他們不願意掉換工作,他們心裡想:「要是我們不能做,他們不是更不能麼!」

  休息的時候,大家把四肢攤在地上,太陽已經把土地曬得很溫暖,抽著煙,極目到天邊的幾團白雲上,消受著山頭的大氣。風拂在炎熱的面孔上,感到一陣異樣的舒服的微涼。另外有些好鬧的同志,團坐著在說笑話,新的《秋收小調》也編出來了,而且唱著:

  一把鐮刀明晃晃的晃呀噯喲
  明晃明晃明晃的噯喲
  大家努力上山岡
  刀兒快,谷兒黃……

  秋天的陝北的山頭,那些種了糧食的山頭是只有大膽的畫家才能創造出的傑作,它大塊地塗著不同的、分明的顏色,紫、黃、赭、暗綠。它掃著長的、平淡的、簡單的線條,它不以纖麗取好,不旖旎溫柔,不使人吟味玩賞,它只有一種氣魄,厚重、雄偉、遼闊,使你感染著這爽朗的季節,使你浸溶在裡面,不須人讚賞,無言的會心就夠了。

  中午在山上吃了帶來的飯。在家燒飯的同學,抬著水送上山來,本來是來慰勞山上的人的,可是他們那副氣喘汗流的樣子,倒被包圍在一片道謝聲中。

  飯後一點鐘的休息裡,散開了躺著的人都拿起一本書來了,大家都記得生產與學習的結合,誰也不願意做一個落伍者,三天后還有一個討論會呢。

  下午的空氣,更為熱鬧了,大家都想早一點回去,因為好些組都要準備中秋的晚會呢。指導員過來了,傳述著四支(指第四支部,也就是一班)的成績。四支雖說是生手,可是他們有真的骨幹,他們工人同志多些,他們的任務已經快完成了。

  到三點半鐘的時候,三支(第三支部)也收工了。凱旋式的,倒挑著幾件衣裳,提著空壺空桶,一點也不感到腳步的遲重,倒顯得有些輕飄之感地唱著歌走回來了。也有些同志,走不動,掉在後邊,吃力地慢慢地走,同組的人便拿著東西陪著他閒談。

  橋已經修好了,卻還有人從水中走回去,這時水不冷了,而人卻需要洗滌。

  大家鼓著餘勇,又消滅了晚飯的一頓肉。因為勞累了一天,吃飯時反而更興奮,大家嘈嘈雜雜地笑著鬧著。

  吃過晚飯,有的上街買開晚會吃的東西去了。因為晚上不上自習,所以也有人到兩個大學(抗大和女大)找朋友去玩,也有上南門外去看戲的,聽說民眾劇團又演《查路條》。因此學校裡倒顯得安靜了。

  薇底什麼地方也沒有去,洗過澡的身體,又疲乏又舒服,她懶懶地躺在炕上,隨意翻著一本小說。劉素也躺在旁邊拿著一本《中國婦女》,卻沒有看,她在看薇底的曬得通紅的然而卻非常安詳的面孔。她想著她的歷史,薇底在生命的途程上,是只有比她有更多的坎坷,然而她為什麼顯得卻更單純、愉快、堅定呢?人是應該明朗的,陰暗是不可愛的。她以為她更愛起薇底來了。她忍不住要去擾亂她了:

  「薇底!我記得你說過,愉快是一種美德。以前我不懂,現在我懂了,愉快是一種美德。」

  「你為什麼又想到這句話了呢?」薇底丟開書,用著甜的眼光撫摩著有點瘦削、有點斑紋的面孔。

  「因為你是那麼愉快,使我摸不清,薇底,一切生活的困惱,似乎從沒有影響到你似的,你是在什麼地方養成這一種心情的?」

  「你以為我都是這樣的嗎?我從前憂愁得很呢,是一個不快樂的人呢。自從來到這裡,精神上得到解放,學習工作都能由我發展,我不必怕什麼人,敢說敢為,集體的生活于我很相宜。我雖說很渺小,卻感到我的生存。我還能不快樂麼?我對你倒是另一種感覺,我常常拿你來勉勵我自己,我想,要是我的身體也像劉素一樣,我能像她那麼努力麼?」一種憐惜與愛慕,很自然地從她眼中流露出來。

  也許劉素還打算向她訴說的,這時卻又沒有那種需要,她只詳細地詢問著收割的情形。薇底也問著廚房裡的工作,她告訴她今天中午的洋芋,同學們都說好吃極了,晚上的肉也極使大家滿意。

  月亮照到炕上來了,他們還在談著收割的事,她們還在考慮、計劃、擔心。別的一切的事,都不在她們心上。

  薇底的小幹部買了許多好吃的東西回來了。他們與他們的鄰組合開一個晚會,他來叫薇底。薇底歡愉地從炕上跳起來用了一種小兒得餅的心情哼著一個剛學會的小調,而且搖著劉素:「我要你參加我們的晚會。」

  劉素躊躇了一下,愉快地翻過身來了。

  灑滿了月光的院子裡,一團一團的人圍坐著,不倦地談著鬧著,他們忘記了一天的辛苦,也忘記了又將來到的第二個辛苦的一天。直到吹過了熄燈號才不得已地互相道別,回到自己的房間去。學校又回復到原始似的寂靜,孤零零的圓月懸掛在高空,遠近的山上不時有幾聲狼叫,或是狐狸的叫聲。宇宙在等著,等著太陽出來,等著太陽出來後的明麗的山川,和在山川中一切生命的騷動啊!

  一九三九年十一月《中國婦女》第一卷第5、6期合刊,署名丁玲,收入《我在霞村的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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