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丁玲 > 一九三〇年春上海 | 上頁 下頁
十五


  四

  望微輕聲的踅了進來,這時他把一切的問題,一切棘手的進行都丟開在腦子外了。他只打疊起一顆耐煩的心,預備在這女人前,多多的忍受一點她的愛情的磨折,多多的給與她一些溫柔。他知道他今夜的行為,是難得她的諒解的,因為她還沒有瞭解他近來的人生觀的轉變。不過以後他可以使她知道的,她會同情他,鼓勵他,而且她也與他一致。他輕聲的走到床前,俯著頭望了一下瑪麗,瑪麗沒有做聲,好像睡著了似的。他於是便坐在她身邊,不敢驚動她。他望著房中的一切雜亂情形,正如他的腦中的思緒一樣,太多了,太亂了,他還不能清理出來。譬如他又想著工作,又想著怎樣和瑪麗生活。他覺得能力不夠,時間也不夠,他想頂好是立刻能同瑪麗說好,而瑪麗也高興,他們可以常常在一處工作,他們除了愛情還要時時討論許多重要的問題,那是世界的經濟問題,政治問題,怎樣為勞苦群眾求解放的問題。

  他們的意見不一致,還要激烈的爭辯,也許瑪麗是對的,他們終於又和解了,他們還是一對愛人……他又俯首看瑪麗,瑪麗是太美了,一種驕貴的美,她的肉體的每一部分,都證明她只宜於過一種快樂生活,都只宜於營養在好的食品中,和呼吸在剛剛適合的空氣中,而她的每一動作,也只能應用在上等的交際場合。不過他又想也許瑪麗剝掉了這些華美的服裝,而穿起粗布大衣,卻更顯出她的特質,她若更能學得粗野點,反生出另一種說不出的美來,是可能的。他再看瑪麗,瑪麗顯然便似乎改了樣,一副他理想中的強倨的粗健的,稍稍帶點男性,卻還保持著她原來嫵媚的美的形狀,他只想接吻下去,但他怕擾醒她便又停止了。他又想去,想了許多,都是些不能離開瑪麗的幻想,唉,那些幸福的幻想,都還不是瑪麗能夠瞭解到的。

  時間不知過去了好多,他倦極了的伏在她身邊,然而他的心卻清醒極了,他看見他未來的生命的充實和光輝,他把握著他的幸福像一個舵夫把握著船舵似的。但他不能睡著去,他疲倦過度了,腦脹痛得很。他還要不斷的想,他時時聞到從瑪麗身上發散出來的香氣,他還要興奮,還要在她的身上生起恣野的欲念來。

  他睡得挨她太近,她可以聽到他急跳的心;他的短促的呼吸,也微微噓著她,使她發癢。她本來沒有睡著,不過有點生他的氣,不願理他,這時實在有點忍不住了,便輕聲轉側著,想離他遠一點,他還以為她已睡著了。

  「醒了嗎,瑪麗?我等你好一會了。」

  他的臂膀便伸了過來。

  她擺脫了他,她冷冷的細聲的說:

  「我並沒有睡著過。」

  他從聲音裡便明白了一切。他憐憫的又去抱她,他懇求的不斷的說:

  「瑪麗,你肯聽我的解釋嗎?你應該知道你誤會我了,我是多麼的可憐!你已經給我太多了,僅僅就你這一次從北平跑來看我,縱是只做一點鐘的逗留,也夠我一生感恩不盡,所以你現在縱是又給我許多痛苦,只要你有那末殘忍,我都是該受的。可是,瑪麗,你得莫冤枉我,我受冤枉不要緊,你冤枉生氣才真使我心痛無法呢。我知道你是生我的氣,也許你還疑心我,但是你肯聽我的解釋嗎?我實實在在是因為——」

  「不,不必說下去,我不喜歡解釋的,所謂解釋當然只是些冠冕的話。我並不生你的氣,你有你的自由,你可以任意支配你的時間,我只恨我自己太懦弱,我將愛情太看重了。」

  「瑪麗,我不希望我們來糟蹋我們的生活,我不願意在開始的第一個幸福的晚上來拌嘴。我錯了,但你終究會原諒我的,你真不知道我是多麼的愛你的。」他又將手伸過去捧她。

  她的氣還沒有平,但她也不願再說了,她便讓他捧著。

  於是他起始用愛情的氣息來慢慢的將她吹軟了轉來,他不憚煩的重複著一些動人的句子,他又在適宜的時候,做得頑皮一點,就是可愛一點,並不是他好如此虛偽,是他瞭解怎麼才能將愛的人更哄得愛他些,這是些不可少的技巧,然而卻是誠實的技巧。果然,瑪麗不久便忘去了适才的一些不快,她將頭倚在他腕上,她只說:

  「你回來得太遲了,我等得真心急,你常常都是這末遲的回來嗎?」

  他答應常常都是這樣,多半是有事,有些時候縱是早回來了,也仍然一樣的不能睡。他說一人在房裡真寂寞。

  他的頭俯著,時時又來摸瑪麗的發和臉。瑪麗覺得他比以前瘦了好多,她把手抱在他頰上,她說道:

  「你瘦了,望微!」

  「現在可以慢慢的又養好起來了,因為有你在這裡。」

  但是她卻想到他是更忙迫更沒有休息的時間了。

  這時兩人都忘了疲倦,他們不知說了許多話,一些好似小孩們才能說出的話,一些可笑的話,然而只有在愛裡面的人才能瞭解這話的意義。他們一直等到東方發白才抱著睡去,勉強的靜靜躺著養神。

  因為他們都太相愛了,他還是熱烈得很,她更溫柔,所以他們是很幸福的很相安的又過了一小段時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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