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丁玲 > 一九三〇年春上海 | 上頁 下頁 |
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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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淡淡的回答: 「好,他在開始寫文章了。」 他又繼續問: 「你呢,也在寫文章了。」 「不。」 他看見她臉扭了一下,做了一個極不願意的表情。 在一個樹叢邊的紅漆的長椅上坐了下來。靠左邊又有一大叢草本的繡球花,開得正茂盛,大朵大朵的,吐著清香,放著粉紅的光。他不知怎麼先開口,他還是關在悶葫蘆裡,不知她到底要談什麼,而且到底不知子彬近來怎麼了,或是同她的關係。 她先望著他茫然的臉笑了一下,然後說: 「你奇怪吧,當你接到信後,一直到這時?」 「沒有,我不覺得奇怪。」 「那你知道我要你來這裡的緣由了。」 他躊躇的答: 「不很知道。」 於是她又笑了一下說: 「我想你不會知道的,但是我必須告你,原因便是我很久來了都異常苦悶……」她停頓了一下,又望了他一下,他無言的低著頭望草地。於是她又再續下去,她說了很多,又常常停頓,又有點害羞似的,不能說得很直截痛快。但他始終不做聲,不望她,讓她慢慢的說完,她把她近來所有的一些思想,一些希望,都零碎的說了一個大略,她覺得可以停止了,而且她要聽他的意見,她結束著說道: 「你以為怎樣呢,你不會覺得我是很可笑吧?我相信我是很幼稚的。」 若泉有一會沒有做聲,望著那嫩膩的臉,微微含著尊嚴與謙卑的臉好久。他沒有料想這女人會這麼坦率的在他面前公開她對於現實的不滿,和她的大膽的願意向社會跨進的決心。他非常快樂,因為這意外的態度,更鼓舞了他。隔了好一會,他才伸過手去,同她熱烈的握著,他說: 「美琳!你真好!我到現在才瞭解你!」 她快樂得臉也發紅了。 於是他們都又更不隱飾的談了一些近來所得的知識與感覺。他們都更高興,尤其是美琳。她在這裡能自由發揮,而他又聽她,又瞭解她,而且還幫助她。她看見光輝就在她前面。她急急的願意知道她馬上應怎樣開始。他又躊躇了一會兒,他答應過兩天再來看她,或者可以介紹她去見幾個人,幫助她能夠有些工作。 一〇 美琳回到家來,時時露著快樂的笑,她掩藏不住那喜悅,有幾次她幾乎要說出來了,她仿佛覺得應該告訴子彬,但是她又忍耐住了,她怕他會阻止她,破壞她。子彬沒有覺察出,他在想一篇小說,在想一些非常調皮嘲諷的字句去描寫這篇的主人翁,一個中國的吉訶德先生。他要他的文章動人,他文章的嘲諷動人,他想如果這篇文章不受什麼意外的打擊,就是說他不再受什麼刺激,能夠安安靜靜的坐下來寫兩星期,那一個十萬字的長篇,便將在這一九三〇年的夏季,驚人的出現了。誰不會驚絕的叫著他的名字,這作者的名字。他暫時忘去能苦惱他的一些事實,他要廓清他的腦府,那原來聰明的腦府,他使自己離開了人眾,關在家裡幾天了。 可是美琳卻不然,她在第三天下午便出席在一個××文藝研究會上了。到會的有五十幾個人,一半是工人,另外一半是極少數的青年作家和好些活潑的學生。美琳從沒有經歷過這種生活,她只覺得興奮,同時用著極可親的眼光遍望著這所有的人,只想同每個人都握一次熱烈的握手,和做一次懇切的談話。這裡她除掉若泉以外,便都是不認識的人,但是她一點也不感覺拘束,她覺得很融洽,很瞭解,她和他們都很親近。她除了對於自己那合體的雖不華貴卻很美觀的衣服微微感到歉仄外,便全是傾心的熱忱了。這是一次大會,所以到的人數很多,除了少數的工人為時間限制著不能來,幾乎全體都到了。開始的時候,由主席臨時推舉了一個穿香港布洋服的少年做政治的報告,大家都很肅靜,美琳望著他,沒有一動,她用心的吸進了那些從沒有聽過的話語,那些簡單的話語,然而卻將世界的政治和經濟的情形很有條理的概括了出來,而且他批判得真準確。 這人很年輕,決不是一個二十五歲以上的人,後來若泉告訴她,這年輕人還是一個印刷工人呢,不過也曾在大學念過兩年書。美琳說不出的慚愧,而且她覺得所有的人對於政治的認識和理解都比她好,也比她能幹。在她聽了其餘許多人的工作報告之後,他們又討論了許多關於社務的事。這在美琳都是不知應怎樣加入那爭論之中去的,因為她都還不熟悉,而那主席卻常常用眼光望著她,徵求她的意見。這使她真難過,她又堅決的相信,在不久以後,她一定可以被訓練得比較好些,不致這樣完全不懂。最後他們又討論到××怎樣行動的事。這裡又有人站起來報告,是另外一個指導××××的團體的代表。於是決定了,在「五一」的那天,要全體動員到大馬路去,佔領馬路,×××,××,這時大家都正情緒更緊張激昂的時候,而會便完了,在分別的時候,大家都互相叮嚀的說道: 「記著:後天,九點鐘,到大馬路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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