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蔡元培 > 蔡元培文集三 | 上頁 下頁
養成優美高尚思想


  今日蒙楊先生約弟到此,弟以為可聽諸教習先生及來賓諸先生之偉論,故欣然而來。詎知楊先生專誠為弟開歡迎會,殊不敢當。今當先向楊先生及在座諸君道謝。演說未曾預備,愧無嘉言可貢。今謹竭所知,就女學一言。

  弟從前亦曾擔任女學,以為求國富強,人人宜受教育。既欲令人人受教育,自當以女學為最重要之事。何也?人之受教育,當自小兒時起。而小兒受母親之教,比之受父親之教為多。所謂習慣者,非必寫字、讀書,然後謂之教育也。掃地亦有教育,揩台亦有教育,入廚下燒飯亦有教育。總之,一舉一動,一哭一笑,無不有教育。而主持此事者,厥惟母親。與小兒周旋之人,未有比母親長久而親熱者。苟母親無學問,則小兒之危險何如乎?此已可見女學之重矣。然猶不止此,推本窮源,則胎教亦不可忽也。吾國古時,頗注意此事。女子當懷孕時,目不視惡色,耳不聽惡聲,口不出傲言,立必正,坐必端。何也?如孕時有不正之舉動,則小兒受其影響,他年為不正之人,即由於此。苟女子無教育,則小兒在胎內時,為母體所範圍,雖欲避免不良之影響,其道末由。當孩提時,又處處受母親影響,此時染成惡習慣,他時改之最難。然則苟以教育為重要,豈可不以女學為重要乎?

  弟有見及此,故亦曾組織女學,名曰「愛國女學校」。因詣力不足,為他事所牽,率不能專誠辦女學,常覺抱愧於心。而白民先生自十年以前,即辦女學,維持至今不衰,此弟所欽佩者也。從前曾來參觀,有黃任之、劉季平諸先生任教課,崇尚柔術。其後在報上見過,知城東女學有崇尚美術、手工之傾向。今日參觀,見許多美術品;聽諸君唱歌,益知貴校有崇尚美術之傾向。或疑前後舉動何以不一致?然以餘觀之,正合世界之趨勢。何也?七八年前,吾人在專制政府之下,男子思革命,女子亦思革命,同心協力,振起尚武精神,驅除專制,宜也。然世界趨勢,非常常如此。世有強淩弱之事,於是弱者合力以抵抗強者,逮兩者之力相等,則抵抗之力無所用,人與人不必相爭,當互相協力,各自分工,與人以外之強權抵抗。

  人以外之強權何也?如風災、水災等皆是也。稻方開花而有暴風,則稻受損矣。棉方成熟而有淫雨,則棉受損矣。或大水沖決,則人民之田廬喪失。或火山爆烈,則一方之民受害。人所以受此種種災害,畢竟由知識不足故也。使各自分工,研究學理,增加知識,則此種災害,可漸消除。昔時道路不佳,不力不能行遠;今有汽舟、汽車,可以行遠,即知識增而災害漸消之一證也。兄弟二人在家中,有時不免爭競,然外侮來時,自知互相以禦外侮,更可知自家爭競之非。人與人同居一世界,猶一家也;自然界之種種災害,猶外侮也。故人與人不當相爭,而當合力以與自然抵抗。節省無益之戰鬥力,移之以與天然戰。近世種種新發明,即由此而產出者也。達爾文初創進化論,謂生存競爭,人類亦不能免,因地上養分不足,故勢必至於互爭。今知其不然,損人利己,決不能獲最後之優勝。故生存競爭云云,已為過去學說。最新之進化學,已不主張此說矣。如赤十字社設為救護隊,雖兩國相爭,而該社專務救濟,不論甲國、乙國,均得而救濟之,不許強權者侵犯,已為世界各國所公認,此亦可見世界漸厭戰爭,共趨博愛之一端矣。

  總之,世界須大家分擔責任,又須打總算盤。吾國家族制度,父、子、兄、弟等,共居一家,飲食、衣服、房屋均公者,常易起衝突。假如一人穿新衣,一人穿舊衣,則穿舊衣者將不服,以為何厚彼而薄吾。如一人穿新衣,眾人皆穿新衣,將不勝其費。如此種種衝突,實起於各人無責任,而只知享用。故有提倡分至極小,以自活自養者,然仍不免糜費。例如有一大族,每日須供五十人之食,故須有一極大廚房。以其大也,分為五家,成為十人一家,然糜費仍多,因其間不免有侵欺之事也。如能互相幫助,互不相欺,則分工為之,而百事具舉矣。一家之中,洗衣者常管洗衣,燒飯者常管燒飯,教育者專管教育,雖規模宏大,比之五十人為一家而過之,亦尚不為害。因崇尚強力之主義減退,共同生活之主義擴充也。

  又世界將來之趨勢,男、女權利為相同。人類初時,男、女權利不能相同者,因男子身體較強也。戰爭則男子任之,跋涉道途,亦男子任之,他如出外經商,政治上活動,亦均男子任之,因此等事較為勞苦也。女子任家中各事,似較安逸。然因此男子權利較多。由此可見,勞苦多者權利多,勞苦少者權利少,權利由勞苦生,非可舍勞苦而求權利。今之世界,女子職業,可與男子相同,故權利亦可相同。何也?古時相殺之事多,男子因習於戰爭,故體力不期而然自強。將來男子職業,不必執干戈,遵進化公例,肢體不用則消退,即可知男子體力,未必過去女子,故男、女權利可相等。

  然苟趨重實業,分工交易,彼有餘衣可以為吾衣,吾有餘食可以為彼食,各得豐衣足食,以樂天年,豈不善乎?此身體之快樂也。然但得身體快樂,未可謂滿足,因身體要死也。故尚須求精神之快樂。有身體快樂而精神苦者,似快實苦,終為愚人而已矣。然則精神之快樂如何?曰:亦在求高尚學問而已。許多學問道理考究不盡,加力研究,發現一種新理,常有非常之快樂。如考究星者,常研究星中有何原質,所行軌道如何,太陽系諸恒星如何情形,均有人考究此等事,初似與吾人無關,然苟能研究,甚為有益。考究原質者,初時知最小者為極小之原子,今又考知有更小之物,名曰電子。昔時知原子不變化,今知原子尚有變化。此等研究,有直接有益於人生日用者,有未即有用者。然考道者,不論有用無用,苟未懂至徹底,則精神不快樂也。取譬不遠,但舉日常授課而言,教員為學生講解:雞能生蛋,牛能拖車,人知利用之,取為食物,用以耕田,似已足矣;然執筆按紙,畫雞畫牛,有何用乎?更以漆工製成漆雞漆牛,又何用乎?人當野蠻時代,以木為門,借山洞以居,苟可禦風禦雨已足,何故不自足,必用長方之玻璃為窗,何故必要美麗之台毯,無他,皆為不滿足之一念所驅而已。饑必思食,大人之常情也。然小兒之時,雖體中已饑,竟可不知饑為何事;然其身體內自然有求食之動機,若不得食,則身體即患病,此生理上無可強制者也。吾人之精神亦然,若無科學、美術,則心中成病,精神不快。船之製作,至今世之飛船,殆可謂窮巧極工;然船之最初,不過一根木頭,隨意搖搖而已。車之簡單者,如獨力推行之牛角車是也;然一步一步改好,則有火車、電車之美備。劃子帆船,比之獨木船已好矣,而人心尚以為不足,此即人類進化之秘機也。其要旨,即在分工協力。今試吾人關門為之,必不能成一火輪船。何也?取輪於甲,求輿於乙,均非通工易事不為功也。由此可知,吾欲成一事,必賴許多人幫助;吾做成一事,又可幫助人成事。故吾人用一分力,與全世界人有關係,知吾人之力非枉用。

  女子教育,有主張養成賢母良妻者,有不主張養成賢母良妻者。以餘論之,賢母良妻,亦甚緊要。有良妻則可令丈夫成好丈夫,有賢母可令子女成賢子女,是賢母良妻亦大有益於世界。若謂賢母良妻為不善,豈不賢不良反為善乎?然必謂女子之事,但以賢母良妻為限,是又不通之論也。人之動作力,如限於一家,常耗費多而成功少,故賢母能教其三孩子者,不必專教三孩子,不妨並他人之孩子而共教之。散余以為,女子當求學之時,即須自己想定專誠學一事,如專誠學教育,專誠學科學、美術、實業均可。吾苟專精一事,自有他人專精他事,吾可與之交換也。據各先進國之經驗,則女子之職業,不宜為裁判官,因女子感情易動,近于慈愛,故遇應受罰責之人,亦或以其可憐而赦之。算學、論理學亦不宜。而哲學、文學、美術學最相宜,女子偏重此各科,故此中頗產名人。然歷史上名字,尚少於男子。今可察世界之趨勢,不必限定,各自分趨,他日所成就,定可與男子同。

  余以為自初等小學始,以至中學,即可注重實業、美術,其中可包括文學等。美國人某君,絕對注重實業。謂學堂教育,可以喪失人之能力,當使習為世界上之事,故青年之人,雖不入學堂,或助父,或助母,為一切事,均佳。入學堂者,常自謂學問甚高,是傲也。賴傭人之力以衣、食、住,習於舒服,而厭為勞苦之事,是懶也。傲且懶之習慣,殊不適於生存社會上。衣服須自裁,而彼不能自裁衣服,一切人生應為之事,彼均不能為,豈不可危乎?故某君之教育,不用教科書,不論男、女,均至廚房中燒飯。或謂裁衣為女子之事,某君曰不然,男子亦須學之。或謂解木為器,為男子之事,某君曰不然,女子亦須為之。所為各事,均即有科學寓乎中。菜即植物學也,肉即動物學也。烹調中有化學,有物理。用尺量布及綢,即為算學。剪刀剪物,亦地理學也。縫衣穿線,有重學、力學寓焉。太古不以鐵為釜,將石鏤空即為釜,是人類學、歷史學也。美洲人之衣、食、住,與亞洲人之衣、食、住不同,是歷史、地理均括於內也。我必盡義務,而後得與人共享權利;人享權利,亦必盡義務,自修身教授也。某氏發揮此主義,專著一書,名曰《學校及社會》,實可名之曰《學校及生活》。某氏倡此主義後,贊成之者頗多。近世小學、中學,必有手工、木工、石工、金工,近世之趨勢如此,亦以生活教育之重要耳。

  手工有日用必需者,有屬￿美術品者,又有本以供日、而又加以美術之工夫者。美術似無用,非無用也。人類不自滿足之念,實足見美術之不可少。吾見城東女學與世界趨勢相同,此最可慰者。非只女學生應重手工、美術,即男學生亦應重手工、美術,此即男、女教育平等之一端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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