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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自傳


  學校秘書處,要我寫自傳,說是對外用,李秘書催得緊,不慣於寫作的我,只好勉強執筆。我把大革命和內戰時期寫得非常簡單,抗戰時期比較著重地寫了一寫,這樣是否合適?至於詞句文法則有許多不通之處,請看一看,大加修改,不然則請人另寫。如何請決。

  

  我生長於湘之湘鄉,現年41歲。祖父出身貧寒,甚至衣不能掩羞,幼從戎為官致富,善戰聞於當時。父親襲祖業,鄉閭間微有聲望,對革命具同情。我幼受祖父影響,時思棄讀從戎,高小未卒業,即毅然投軍,隸魯滌平部下之第6團2營為兵。時年僅十四五,荷德造套筒步槍(不上刺刀),槍高幾與頭齊。由二等兵以次連升至上士。

  民國六年至民國九年,湖南連年戰爭(打張敬堯、護法、湘鄂之戰),我幾無役不從。目睹連年戰爭慘狀,戰場遺屍遍野,民家則十室十空,對軍閥戰爭深表懷疑,遂萌退志。

  民國十年脫離行伍,複又插考中學,受「五四」思潮之激動,願獻身革命,乃於1922年加入S. Y.(社會主義青年團),從事反帝運動。

  1923年長沙「六一慘案」(日本兵登陸槍殺宣傳學生),我曾親身參與,即為當事者之一並負傷。

  是年底,黨派我至上海轉廣東,投入程潛所辦之陸軍講武學校。

  1924 年K. M. T.(1)改組,創辦黃埔軍官學校。我以為革命青年不應分散力量,甚或為私欲者所利用,而應集中黃埔訓練,積極主張武校合併軍校,我並以身作倡,首先退出該校,考入黃埔。是後武校同學相率來歸,以至全校合併黃埔,改編軍校第一期。畢業後,充學校入伍生連長,第三期副隊長,第四期步科連長。

  1924—1926年廣州革命運動與戰爭,我均大部參加,如鎮壓商團變亂,沙基慘案,省港大罷工,平定楊、劉叛變,第二次東征等。

  1926年9月,黨派我至蘇聯遠東,學習群眾武裝暴動,留紅軍凡三閱月,1927年2月返滬。

  南昌決裂,到武漢,被派至唐生智部下為特務營長。

  國共分裂後,參加南昌起義。會昌戰鬥負重傷,幾瀕於死。潮汕戰挫,歷盡艱險潛入上海。傷癒,即參加上海秘密工作,日與反革命周旋。

  1931年,複派入鄂豫皖蘇區,任紅軍12師師長轉戰鄂豫皖間,未嘗一挫。紅軍突圍入蜀途中,複負重傷,遂又隻身潛入上海就醫。醫愈將歸,竟而被捕,引渡南京。在獄凡四閱月,當局用盡威嚇利誘,我絲毫未為所動。因以黃埔關係,紅軍勢大,當局幻想以我影響紅軍中之黃埔生,被釋放。

  後複潛入江西中央蘇區,任紅軍學校校長,參加長征,領幹部團,任紅1師師長,長征直至陝甘寧。舉凡東渡西征諸戰役,直羅、雙城之諸名戰,均參加。直羅鎮之役又負傷。

  「七七」變起,我黨以民族國家為重,紅軍改編為國民革命軍,紅31軍改編為129師之386旅,我任旅長。10月首次參加娘子關及舊關作戰,井陘長生口之夜襲,為我對敵之處女戰,殲敵一個工兵中隊。敵軍大震,因而遲延敵人攻佔娘子關,使我正面之曾3軍陣地,獲得暫時穩定。繼作七亙村之戰,敵20師團之後衛輜重部隊被我兩次伏擊,繳獲甚多,井陘至平定敵之交通已完全受阻。11月初,昔陽黃崖底之戰,敵一個聯隊在我突然火力襲擊下而潰亂,死亡枕藉,若無增援,則將全部就殲,我則毫無死傷。敵在正太沿線,及同蒲太谷榆次地區,複遭我不斷打擊與破路,鐵路交通幾無法維持。敵為維持其運輸,企圖驅逐我於正太同蒲聯絡結點之三角區域以外,曾於12月初,組織「六路圍攻」,圖圍殲我于蘆家莊(正太路上)以西之花泉村與馬坊地區,經兩日激戰,我安全突圍。我軍除作戰稍有傷亡外,餘無損失;反之敵受我不斷襲擊,傷亡甚大,糧彈被奪。

  此時敵沿同蒲南下,友軍紛紛西退,狀甚狼狽,不戰而逃,棄大好河山、有利地形,置人民於萬劫不復之境。華北局勢非常混亂,我則在我集總及師領導之下,沉著應戰,從未脫離敵人,不斷尋找與創造敵之弱點,以求一戰。幾月來,幾無日不戰,無夜不襲敵人,使敵南下大受威脅。

  1938年3月初,敵以108師團為主,組織對晉東南我軍九路圍攻,遼縣、武安、涉縣、黎城、榆社、武鄉、襄垣、潞城、屯留、沁縣及臨屯路全線,幾均陷入敵手。我旅在師直接指揮下,配合其他八路軍,開始反「九路圍攻」戰役,戰鬥數月,敵狼狽分途竄回正太、同蒲、平漢三主要幹線。我收復廣大失地。在整個戰役中之有名戰鬥,帶有決定性者,一為長生口戰鬥(平定至昔陽交通要點),斃敵大隊長荒井手吉,擊毀汽車多輛,繳獲大炮重機槍及其他戰利品甚多。

  二為神頭之役(黎城通長治公路間要點),我軍一部埋伏有距公路僅200米達者,敵人進至我伏擊圈內,我突躍而起,敵倉皇失措,乃不及展開而戰,激戰兩小時,全部結束戰鬥,斃敵千餘,繳獲山積,除少數士兵(三五敵人)及一隨軍記者竄蔽一洞內未被搜出外,敵幾全部就殲。初,我伏擊部隊(補充團)武器不全,手執長矛,出發作戰之時,紛紛提出口號:「用此長矛換取敵之三八式步槍」,故衝鋒尤顯英勇,一營戰士竟有刺殺敵兵11人者。戰鬥結束,該團全部換得新式武器。激戰情形,由此可見。戰後,敵以飛機十餘架,在此狂炸達兩日,以事報復。然我已安全轉移,遲矣。是役,對進攻山西長治腹心一帶之敵軍精神打擊特大。長樂村這戰,我繳獲敵兵大量文件,提到神頭之役,無不餘悸尚存,談虎色變。

  三為響堂鋪戰鬥(黎城涉縣公路上),我複以乾脆果敢之動作,在兩小時內,解決戰鬥。敵180餘輛汽車,全部焚燒,敵亦全部就殲,無一倖免者。我繳獲甚多。經過這幾次大的殲滅性的戰鬥後,並繼以日夜不停的破擊,敵交通中斷,呈現動搖之象。我更加緊作戰,迫其撤退。4月中旬,敵粘米地旅團,配合遼縣之敵,由榆(社)武(鄉)圖竄襄垣,沿途燒殺甚慘。我取平行追擊,截擊其部于武鄉東之長樂村附近,經半日戰鬥,將敵全部壓迫於兩山之隘路中。我集中全部火器,猛力衝殺,在長達5華里之地段中,敵之密集隊伍幾殺傷殆盡。遍地屍骸,血染溝渠,各種兵器則遺棄滿地。粘米地僅以身免。我繳獲粘米地親筆未發之家信一封,信中妄自誇口來華侵略之戰績,告其女曰:天皇又因其攻臨汾之功績而予以勳章,謂:「我肩今天下垂矣,天皇所獎的勳章是何等樣的沉重!」但此狂妄之法西斯劊子手,在此一戰狼狽而棄,幾為我俘,而天皇所獎之勳章及所著盛服盡留我手,至今猶存我營,一時傳為笑談。此役惜因友軍(三軍)未能完成其阻止遼縣之敵人之任務,使我背腹受敵,不能打掃〔戰〕(2)場。敵複以兩個聯隊,掩護收容,僅焚燒屍體即達兩日之久。至今,長樂村邊,濁漳河畔,猶白骨累累,屍灰成堆。此為粉碎九路圍攻最後之一大戰。晉東南群眾為紀念我軍戰功及是役犧牲者,特建亭於此,中雖經敵人多次破壞,亭蓋被毀,碑塔猶存,屹立路旁,不減當日光輝。

  此時敵人出津浦,攻徐州。我們在集總整個企圖下,配合中原作戰,除我軍一部直赴津浦線作戰外,我旅奉命調近平漢線,破壞交通,阻敵東〔南〕調。兩個半月中,我日以繼夜,轉戰平漢中段,從內邱、邢臺、沙河、邯鄲、磁縣、峰峰、西佐、彭城、安陽、淇縣、新鄉、所有大小縣城市鎮、車站、鐵路、橋樑幾無不受我襲擊破壞,甚或為我攻佔,敵之南北交通始終無法暢通。該線偽軍,大部動搖瓦解。繼轉武(安)邯(鄲)路上作戰,此線偽組織亦大部為我摧毀,偽軍則紛紛投城〔誠〕(其中大者如李逆福林之偽第2師全部來歸)。友軍騎4師數瀕於危,均為我極力挽救而免於覆滅。旋調至道清線配合朱(懷冰)軍作戰。道清線上東起新鄉、輝縣、獲嘉、修武、焦作,西抵博愛,所有大小車站橋樑幾全為我所破壞。兩月內,新鄉至博愛段,從未作連續5天之通車,群眾贊我,友軍甚譽。這樣,迫使敵人不得不增兵此線,對我實行報復「掃蕩」。月餘周旋,敵人未能損我絲毫,竟惱羞成怒,整日向我發射微菌,以致全旅指戰員均中毒成病。旋奉命調赴涉縣休整。行軍途中,盡為擔架與杖扶之輩,幾似一大野戰醫院之移動。

  休整月餘,又奉命調赴魯西北及冀南平原作戰,轉戰冠縣、館陶、聊城、博平、高唐、臨清、大名、清豐、南東、廣平、肥鄉、邱〔丘〕縣、曲周、雞澤、廣宗、威縣,所至之處,偽軍被殲,敵寇挨打。

  1939年年初,敵第10師團,大舉進佔冀南,我又奉命配合冀南部隊作戰。因我積極活動之故,迫使敵人不得不抽調進佔南宮之主力一部,向我回擊。我當即設伏威縣南之香城固,佯作敗狀,誘其深入。愚蠢敵人,完全服我調動,進入我預定之火力圈內,全部動力化之快速部隊,整個就殲,無一倖免。汽車被毀,全部裝備盡歸我有,開平原勝利作戰的新紀錄。敵又惱羞成怒,大肆咆哮,以戰車及汽車百數十輛,附以飛機大炮組成之部隊,在渭〔衛〕河西南地區,尋蹤追擊,企圖報復,其先頭裝甲汽車上貼有「專打386旅」之標語。我以徒步與敵之機械競賽,但受不意襲擊而挨打以至傷亡的,決非我,而乃為敵人。經過半個月反復轉移作戰,我仍以戰勝姿態,攜著俘虜、大炮、機槍等勝利品,高歌凱旋太行,萬人郊迎,敵無可奈何我也!

  1939年,我調榆〔社〕武〔鄉〕地區,配合友軍武(士敏)師作戰,使武師由子洪口安全撤下,未受損失。敵幾次「掃蕩」,企圖進佔榆武襄地區,幾次均被我擊退。一年來組織對太谷、祁縣(同蒲線上)之幾次奔襲,均獲相當戰果。敵占白晉線,從子洪口經南關至長治各據點。我經常襲擊破擊,幾無一日間斷,始終壓迫敵於一線上(在其七生五炮兵射程內),不敢向左右伸展,沒有一個大隊的兵力,不敢在離敵駐地半日行程以外活動,至今仍保持此形勢。

  1939年年底,我旅調赴太嶽地區作戰,奉命為太岳縱隊司令員,配合山西新軍——決死隊薄一波同志部,轉戰同蒲、白晉兩線,粉碎敵人「掃蕩」,鞏固太嶽根據地。

  1940年8月,奉命參加百團大戰,我以精銳之師,半月內毀滅〔壞〕了所謂敵人的「大動脈」之正太路。由陽泉至榆次,除少數幾個縣城外,幾年來以碉堡組成的封鎖線,被我挨次攻下,每一座鐵橋,每一個車站水塔,每一根鐵軌枕木,均被我焚燒或被破壞無餘。一條完整的鐵路,一時變成了破爛不堪的荒地,迫令敵寇,盡數月之力重新建築此路。百團大戰,遍及華北,敵寇兵力,備受牽制,經半月之調遣,始湊兵萬余,向我反撲。我已任務完成,且戰且移,並著手第二次作戰,以擴大戰果。不匝月遼(縣)榆(社)線之敵,又告全部肅清。是役我再攻下據點十餘處。榆社城為敵所構築之半永久式築城地帶,城周圍,防以堡壘群,圍以鐵絲網,圈以外壕,火網嚴密,地形險要,經我兩日夜的攻擊,敵雖以飛機低空轟炸,發射毒幕,但仍不能挽回其敗局。400餘寇鬼,均尋到了其墳墓,武器彈藥、糧秣,盡為我有。攻陷該城之翌日,複於榆城東之紅土窊又擊潰其增援部隊3000人。增援者又被增援,始得脫險。敵獸性勃發,一月中忽又組織連續的三次「掃蕩」,但三次均被我粉碎。有名的關家堖之役,最後結束了反「掃蕩」作戰。敵一個大隊,大部就殲於此,敵屍橫陳,遍於山上溝內。戰後兩月,我因公過此,數百米達外仍須掩鼻而過之。

  自1940年來,我曾幾次打破其打通臨屯、曲高兩公路之企圖,粉碎無數次的殘酷「掃蕩」,每次「掃蕩」,兵力時間有加無已(1940年「掃蕩」最多萬餘人,為期不過半月,1943年秋季「掃蕩」兵力為3萬餘人,為期兩個月),戰術花樣每次各異,所謂「突襲攻擊」、「分進合擊」、「電擊反轉」、「分區清剿」、「鐵桶合圍」、「梳篦政策」、「抉剔掃蕩」、「輪盤戰法」、「鐵滾前進」、「三線作戰」……法寶每次雖有不同,但失敗則一也。不僅如此,政治經濟特務文化,一齊都來,實行所謂「總力戰」,「蠶食政策」,「推廣維持」,「組織新民會」,「欺騙懷柔」,「以華制華」,「組織維持」,「治安肅正」,「治安強化」,「新國民運動」,「三光政策」,「經濟封鎖」,「配給制度」,強拉壯丁,掠奪糧食,破壞春耕秋收、搶去牲口,組織迷信封建團體——青紅幫、長毛道、一心堂、孔子道、關刀會等,美人計,兔子政策,假投降等,垃圾穢桶,無廉寡恥,王八烏龜,應有盡有,五花八門可嘆觀止矣。但我軍與決死隊結合廣大群眾,依靠廣大群眾,粉碎無數次「掃蕩」,及各種殘酷的總力進攻,克服困難,堅持根據地。在極度困難之下,我軍仍屹立太嶽山巔。20余縣仍飄揚著祖國國旗,實行三民主義,真正民主,誰曰我「遊而不擊」,狗屁胡說,可以休矣!或問,堅持敵後,抑誰之力?民曰,我黨我軍,結合廣大群眾,生死與共,在毛澤東旗幟下,朱、彭、劉、鄧領導有方,忠於民族,孝於國家,有以致之,誰曰不然?!

  1944年5月29日
  寫於中共中央黨校一部第三支部(延安)

  (1)K.M.T.,指國民黨。

  (2)〔 〕內字為編者所注,下同不另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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