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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質問《東方雜誌》記者


  (一九一九年二月十五日)

  記者信仰共和政體之人也,見人有鼓吹君政時代不合共和之舊思想,若康有為、辜鴻銘等,嘗辭而辟之;慮其謬說流行於社會,使我呱呱墜地之共和,根本搖動也。前以《東方雜誌》載有足使共和政體根本搖動之論文,一時情急,遂自忘固陋,竟向《東方》記者提出質問。乃蒙不棄,於第十五卷十二號雜誌中,賜以指教,幸甚,感甚。無論《東方》記者對於前次之質問如何非笑,如何責難;即駁得身無完膚,一文不值,記者亦至滿意。蓋以《東方》記者既不認與辜鴻銘為同志,自認非反對臣權自由,自認非反對立憲共和;倘系由衷之言,他日不作與此衝突之言論;則記者質問當時之根本疑慮,渙然冰釋,欣慰為何如乎。惟記者愚昧,對於《東方》記者之解答,尚有不盡明瞭之處;倘不棄迂笨,對於下列所言,再賜以答;則不徒記者感之,諒亦讀者諸君之所願也。

  (1)辜氏著書之志,即在自炫其二千五百年以來君道臣節名教綱常等之固有文明,對於歐人元君臣禮教之倫理觀念,加以非難也。《東方》記者既鄭重徵引其說,且稱許之,則此心此志當然相同。前文設為疑問者,特避武斷之態度,欲《東方》記者自下判斷耳。不圖東方記者乃云:「夫徵引辜氏著作為一事,與辜同志為又一事;二者之內包外延,自不相同。」此何說耶?夫泛泛之徵引,自不發生同志問題。若徵引他人之著作,以印證自己之主張,則非同志而何?譬若記者倘徵引且稱許尼采之「強權說」或托爾斯泰之「無抵抗說」,當然自認與尼采或托爾斯泰為同志,以其主張之宗旨相同也。記者未云:辜鴻銘主張君臣禮教,《東方》記者亦主張君臣禮教,由是而知《東方》記者即辜鴻銘。且並未云:《東方》記者乃辜鴻銘第二。但以《東方》記者珍重徵引辜氏生平所力倡之言論宗旨,且稱許之,遂推論其與辜為同志。倘謂此二者內包外延自不相同,所推論者陷於謬誤;則此等邏輯,非記者淺學所可解矣。

  (2)德國政體,君主政體也;孔子倫理,君臣等之五倫也。君臣尊卑者,孔子政治倫理之一貫的大原則也。辜鴻銘、康有為、張勳皆信仰孔子之倫理與政治,主張君主政體者也:此數者本身之全體,雖為異物,而關於尊重君主政體之一點,則自然互相連綴;《東方》記者倘承認吾人思想域內有觀念聯合之作用,自不禁其並為一談。德國政體,君主政體也;孔子倫理,尊君之倫理也。此二者,當然可並為一談。辜鴻銘所主張之孔子倫理,尊君之倫理也;其所同情之德國政體,君主政體也。此二者,當然可並為一談。辜鴻銘之所言,尊孔也,尊君也。張勳之所言,亦尊孔也,尊君也:此二者,更無不可並為一談。孔子倫理,尊君之倫理也。張勳所言所行,亦尊君也:當然可作一聯帶關係。此數者,關於尊重君主政體之一點,乃其共性;苟贊同其一項者,則其餘各項,當然均在贊同之列。訴諸邏輯,「凡尊崇孔子倫理,而不贊同張勳所言所行,為其人之言不顧行者也」。《東方》記者對於前次之質問,未曾將此數項所以不能並為一談之理由,及各項中贊同者何項,不贊同者何項,一一說明。但云:「對於《新青年》記者所設問題,以為過於籠統,不能完全作答。」《東方》記者之答詞,如此籠統;則《新青年》記者,未免大失所望。

  (3)民權自由立憲共和與功利主義,在形式上雖非一物;而二者在近世文明上同時產生,其相互關係之深,應為稍有歐洲文明史之常識者所同認也;所謂民權,所謂自由,莫不以國法上人民之權利為其的解,為之保障。立憲共和,倘不建築于國民權利之上,尚有何價值可言?此所以歐洲學者或稱憲法為國民權利之證券也。不圖《東方》記者,一則曰:「歐美民權自由立憲共和之說,非功利主義所能賅括;吾國人之為此,則後於功利主義。」再則曰:「夫批評功利主義之民權自由,非反對民權自由,批評功利主義之立憲共和,非反對立憲共和。」是明明分別功利主義之民權自由立憲共和,與非功利主義之民權自由立憲共和為二矣。以記者之淺學寡聞,誠不知非功利主義之民權自由立憲共和果為何物也。《東方》記者以應試做官之讀書及金錢運動之選舉,比諸功利主義之民權自由立憲共和,斯亦過於設解功利主義,擬不於倫矣。《東方》記者謂可以邏輯之理審察之,則所謂邏輯者,其《東方》記者自己發明之形式邏輯乎?否則應試做官之讀書,乃讀書者腐敗思想;金錢運動之選舉,乃選舉中違法行為;功利主義之所謂權利主張,所謂最大多數之最大幸福等,乃民權自由立憲共和中重要條件;若舉前二者以喻後者,為之例證,訴謂因明與邏輯,得謂為不謬于事實之喻與例證乎?

  (4)通常所謂功利主義,皆指狹義而言;《東方》記者之所非難者,亦即此物,此不待鄭重聲明者也。惟廣狹乃比較之詞,最廣與最狹,至於何度,是固不易言也。餘固徹頭徹尾頌揚功利主義者,原無廣狹之見存。蓋自最狹以至最廣,其問所涵之事相雖殊,而所謂功利主義則一也。《東方》記者所排斥之功利主義,與餘所頌揚者雖雲廣狹不同;即至最狹,亦不至與其相反之負面同一意義。但在與其負面相反以上,雖最狹之功利主義,與《東方》記者所排斥者同一內包外延,餘亦頌揚之。蓋以功利主義無論狹至何度,倘不能證明其顯然為反對之罪害事實,無人能排斥之也。倘排斥之,自不能不立於與其相反之地位。《東方》記者乃不謂此推論為然,且設一例證云:「凡反對圖利之人,即贊成謀害者;凡反對貪功之人,即贊成犯罪者。」此推論果合乎否乎?餘則以此不足為非反對功利主義,即贊成罪害主義之證明。蓋以功利主義與圖利貪功,本非一物;若以惡意言之(既以其人謀利貪功而反對之,必其為不應謀而謀,不應貪而貪之惡方面也),且與功利主義為相反之負面。審是,則圖利與謀害,貪功與犯罪,同屬惡的方面,而無正負之分,固不能謂反對其一者必贊成其一;若夫功利主義之與罪害主義,為相反之正負兩面,反對其一者為贊成其一,不容兩取或兩舍也。《東方》記者,以此例證批評記者推論之不合,合前條所舉之例證觀之,得發見其有一公同之誤點。其誤點為何?即《東方》記者不明功利主義之真價值,及其在歐美文明史上之成跡;誤以貪鄙,不法苟且,勢利之物視之;其千差萬錯,皆導源於此。《東方》記者,倘亦自承之乎?

  (5)自根本言之,學術無所謂高深;其未普及之時,習之者少,乃比較的覺其高深耳。且今日柏格森之哲學,可謂高深矣;乃其在大學公開之演講,往各國遊行之演講,聽眾率逾千人;販夫走卒,亦得而與焉。此非高深亦可普及之例乎?況《東方》記者以高深學術為教育文化中心之說,記者本不反對。特以其專重高深之學,而蔑視普及教育,遂不無懷疑耳。明言「教育普及而廉價出版物日眾,不特無益學術,反足以害之。」此非謂教育普及廉價出版物日眾,為有害學術之事乎?謂為有害學術,非反對而何耶?不圖《東方》記者複遁其詞曰「所謂廉價出版物之有害學術者,自指勃氏所言之書報及坊肆中誨盜誨淫之書而言。」夫誨盜誨淫之書,與廉價出版非同一物,與教育普及更毫無關係。今反對誨盜誨淫之書,不知以何緣因而歸罪於廉價出版?更不知以何因緣而歸罪有教育普及?《東方》記者倘承認其因噎廢食之推論為不謬,最好再歸罪於蒼頡之造字。《東方》記者強不承認明說「教育普及,廉價出版物日眾,有害學術」,為反對教育普及之言,已覺可怪;複設一相類之例以自證曰:「民國成立而定期出版物日多,言論荒謬,如某日報之鼓吹某事,雜誌之主張某說。」云云。則此例中所指為言論荒謬者,自然指某日報某雜誌而言。若以此例所言為「反對民國,反對出版物,以定期出版物為荒謬。」果當乎否乎?!

  余以為《東方》記者此等例證,只益自陷於謬誤而已,未見其能自辨也。此例之文倘改曰:「自民國成立以來,定期出版物日眾,其中佳者固多,惟言論荒謬如某日報之鼓吹某事,某雜誌之主張某說。」此不過泛論當時出版界之現象,或無語病之可言;因其所謂荒謬者,乃專指某日報某雜誌而言,與民國成立而定期出版物日多,不生因果聯帶之關係也。今《東方》記者所設之例,其本意之反對民國反對定期出版物與否不必論;第據其例詞,顯然以民國成立而定期出版物日多為之因,以某日報某雜誌之言論荒謬為之果;二者打成一片,未嘗分別其詞,雖欲謂之非反對民國非反對定期出版物而不可得也。以此比證前例,亦以教育普及而廉價出版物日眾為之因,以有害學術為之果,雖欲謂之非反對教育普及而不可得也。倘易其詞曰:「教育普及而廉價出版物日眾,學術因以發展;惟若勃氏所言之書報及坊肆中誨盜誨淫之書,則不特無益學術,反足以害之。」使《東方》記者如此分別言之,不使誨盜誨淫有害學術之書,與教育普及廉價出版發生因果聯帶之關係,雖欲謂之反對教育普及而亦不可得也。

  (6)學術之發展,固有分析與綜合二種方向,互嬗遞變,以赴進化之途。此二種方向,前者多屬￿科學方面,後者屬￿哲學方面,皆得謂之進步,不得以孰為進步孰為退步也。此綜合的發展,乃綜合眾學以成一家之言;與學術思想之統一,決非一物。所謂學術思想之統一者,乃黜百家而獨尊一說,如中國漢後獨尊儒術罷黜百家,歐洲中世獨揚宗教遏抑學術,是也。易詞言之,即獨尊一家言,視為文明之中心,視為文化之結晶體,視為天經地義,視為國粹,視為國是;有與之立異者,即目為異端邪說,即目為非聖無法,即目為破壞學術思想之統一,即目為混亂矛盾龐雜糾紛,即目為國是之喪失,即目為精神界之破產,即目為人心迷亂。此種學術思想之統一,其為惡異好同之專制,其為學術思想自由發展之障礙,乃現代稍有常識者之公言,非餘一人獨得之見解也。

  《東方》記者之所謂分化,當指異說爭鳴之學風,而非謂分析的發展;所謂統整,當指學術思想之統一,而非謂綜合的發展;使此觀察為不誤,則征諸歷史,訴之常識,但見分析與綜合,在學術發展上有相互促進之功;而不見分化與統整,在進化規範上有調劑相成之事。倘強曰有之,而不能告人以例證,則亦無征不信而已。反之統整(即學術思想之統一)之為害于進化也,可於中土漢後獨尊儒術,歐洲中世獨揚宗教征之。乃《東方》記者反稱有分化而無統整,不能謂之進步;且徵引「中國晚周時代,及歐洲文藝復興以後之文明,分化雖盛而失其統整,遂現混亂矛盾之象」以為例證。夫晚周為吾國文明史上最盛時代,與歐洲近代文明之超越前世,當非餘一人之私言。不圖《東方》記者因其學術思想不統一也,竟以「混亂矛盾」四字抹殺之;且明言以晚周與漢、魏、唐、宋比較其文明,不能謂其彼善於此;誠石破天驚,出人意表矣。即以漢、魏、唐、宋而論,一切宗教思想文學美術,莫不帶佛、道二家之彩色;否則純粹儒家統一,更無特殊之文化可言。蓋文化之為物,每以立異複雜分化而興隆,以尚同單純統整而衰退;征之中外歷史,莫不同然,《東方》記者之所見,奈何正與歷史之事實相反耶?《東方》記者又云:「至於文明之統整,思想之統一,決非如歐洲黑暗時代之禁遏學術,阻礙文化之謂,亦非附和雷同之謂。」按歐洲中世所以稱為黑暗者無他,以其禁遏學術阻礙文化故。其所以禁遏學術阻礙文化者亦無他,乃以求文明之統整思想之統一故。夫統一與黑暗,皆比較之詞;黑暗之處,乃以統一之度為正比例;一雲統一,即與黑暗為鄰,歐洲中世特其最甚者耳。《東方》記者倘不以歐洲黑暗時代之禁遏學術,阻礙文化為然,亦當深思其故也。《東方》記者以「孔子之集大成,孟子之拒邪說,皆致力於統整者」為高;複以「後世大儒亦大都紹述前聞未聞獨創異說」為貴;此非附和雷同而何?此非以人間思想界為留聲機器而何?《東方》記者意謂:吾人在西洋學說尚未輸入之時,本有聖經賢傳名教綱常之統一的國是;今以西洋學說之輸入,乃陷於混亂矛盾,乃至國是喪失,乃至精神界破產;遂至希此「強有力主義,果能壓倒一切主義主張,以暫定一時之局」。此非禁遏學術阻礙文化而何?

  《東方》記者一面言:「吾人不宜僅以保守為能事。」「西洋學說之輸入,夙為吾人所歡迎。」「盡力輸入西洋學說。」一面乃謂:「西洋在中古以前,宗教上之戰爭與虐殺,史不絕書;其紛雜而不能統一,自古已然。文藝復興以後,思想益複自由;持獨到之見以風靡一世者,如盧騷、達爾文等,代有其人;而集眾說之長,立群倫之鵠者,則絕少概見。」(記者按:西洋學者,若康德、孔特、盧騷、達爾文、斯賓塞之流,莫不集眾說以成一家言,為世宗仰;只以其族尊疑尚異,貴自由獨到,不欲獨定一尊,以阻礙學術思想之自由發展,故其新陳代起,日益美備。《東方》記者乃以其不獨定一尊,謂為立群倫之鵠者絕少概見,其病在不細察文化之實質如何,妄以思想統一與否定優劣,不知適得其反也。)又謂:「吾人今日在迷途中之救濟,決不能希望於自外輸入之西洋文明,而當希望於亡國固有之文明,此為吾人所深信不疑者。蓋產生西洋文明之西洋人,方自陷於混亂矛盾之中,而亟亟有待於救濟;吾人乃希望藉西洋文明以救濟吾人,斯真問道於盲矣。西洋人之思想,為希臘思想與希伯來(猶太)思想之雜合而成;希臘思想,本不統一;斯篤克派與伊壁鳩魯派,互相反對;其後為希伯來思想所壓倒。文藝復興以後,希伯來思想又被希臘思想破壞;而此等哲學思想,又被近世之科學思想所破壞;今日種種雜多之主義主張,皆為破壞以後之斷片,不能得其貫串聯絡之法,乃各持其斷片,欲藉以貫徹全體,因而生出無數之障礙。故西洋人於物質上雖獲成功,得致富強之效,而其精神上之煩悶殊甚。」(按:《東方》記者所非難之西洋文明,皆在中古以前及文藝復興以後,殆以其思想不統一之故乎?獨思想統一之中古時代,則未及之。不知《東方》記者之所謂宗教上之戰爭與虐殺,正以正教統一,力排自由思想之異端,造成中古黑暗時代耳;此非中古以前文藝復興以後之所有也。)似此一迎一拒,即油滑官僚應付請托者之言,亦未必有此巧妙也。若此等「戰爭與虐殺」之文明,「自陷於混亂矛盾」之文明,「破壞以後之斷片」之文明,致「精神上煩悶」之文明,《東方》記者明知其不足為「吾人今日在迷途中之救濟」,乃偏欲盡力輸入而歡迎之;是直引虎自殺耳,豈止「問道於盲」已耶?《東方》記者其狂易耶?不然,明知「此等主義主張之輸入,直與猩紅熱梅毒等之輸入無異」。何苦又主張盡力輸入而歡迎之?不更使吾思想界混亂矛盾不能統一,使吾精神界破產,使吾國是喪失耶?是則愚不能明也。

  若云:「西洋之種種主義主張,驟聞之,似有與吾固有文明絕相鑿枘者;然會而通之,則其主義主張,往往為吾固有文明之一局部,擴大而精詳之者」耶?若假定此等「丙種自大派」(見本志第五卷第五號五一六頁第十三行)之附會穿鑿為不謬,則《東方》記者所詛咒西洋文明之惡名詞,皆可加諸吾固有文明之上矣。既認定其為吾固有文明之一部,且擴大而精詳之,又何獨以其在西洋而詛咒之耶?若云:「盡力輸入西洋學說,使其融合于吾固有文明之中」耶?將輸入其同者而融合之乎?使其所謂同者為非同,則附會穿鑿耳;使其所謂同者為真同,則盡力輸入為駢枝,為多事。將輸入其異者而融合之乎?則異者終不能合,適足以使吾人思想界增其混亂矛盾之度,非所以挽回國是之喪失,精神界之破產,而為吾人迷途中救濟之道也。無已,惟有仍遵《東方》記者「不希望於自外輸入西洋文明」之本懷,且用「強力壓倒一切主義主張」之方法,使吾國數千年統整之文明不至搖動;則《東方》記者之主張,方為盛水不漏也。

  《東方》記者又謂:「民視民聽,民貴君輕,伊古以來之政治原理,本以民主主義為基礎。政體雖改而政治原理不變;故以君道臣節名教綱常為基礎之固有文明,與現時之國體,融合而會通之,乃為統整文明之所有事。」嗚呼!是何言耶?夫西洋之民主主義(Democray)乃以人民為主體,林肯所謂由民(by people)而非為民(for people)者,是也。所謂民視民聽、民貴君輕,所謂民為邦本,皆以君主之社稷(即君主祖遺之家產)為本位。此等仁民愛民為民之民本主義,民本主義,乃日本人用以影射民主主義者也。其或徑用西文Dcemocoaracy,而未敢公言民主者,回避其政府之干涉耳。皆自根本上取消國民之人格,而與以人民為主體,由民主主義之民主政治,絕非一物。倘由《東方》記者之說,政體雖改而政治原理不變;則仍以古時之民本主義為現代之民主主義,是所謂蒙馬以虎皮耳,換湯不換藥耳。毋怪乎今日之中國,名為共和而實不至也。即以今日名共和而實不至之國體而論,亦與君道臣節名教綱常,絕無融合會通之餘地。蓋國體既改共和,無君矣,何謂君道?無臣矣,何謂臣節?無君臣矣,何謂君為臣綱?如何融合,如何會通,敢請《東方》記者進而教之,毋再以籠統貪混之言以自遁也。若帝制派嚴複「大總統即君」之謬說,乃為袁氏謀叛之先聲;今無欲自稱帝之人,《東方》記者諒不至襲用嚴說,重為天下笑歟!

  就歷史上評論中國之文明,固屬世界文明之一部分,而非其全體。儒家又屬中國文明之一部分,而非其全體。所謂君道臣節,名教綱常,不過儒家之主要部分而亦非其全體。此種過去之事實,無論何人,均難加以否定也。至若《東方》記者所謂:《新青年》于「共和政體之下,不許人言固有文明中有君道臣節名教綱常諸大端」,又雲「固有文明中有君道臣節名教綱常諸大端,乃已往之事實,非新青年記者所得而取消。已往之事實既不能取消則不能禁人之記憶之稱述之」,斯可謂支吾之遁詞也矣。吾人不滿於古之文明者,乃以其不足支配今之社會耳,不能謂其在古代無相當之價值;更不能謂古代本無其事,並事實而否認之也。不但共和政體之下,即將來竟至無政府時代,亦不能取消過去歷史中有君道臣節名教綱常及其他種種黑暗之事實。若《東方》記者之所雲,匪獨前次質問中無此言,即全部《新青年》亦未嘗有此謬說。前次質問中所謂:共和政體之下,君道臣節名教綱常,當作何解者;乃以《東方》記者力言非統整己國固有君道臣節名教綱常之文明,不足以救濟精神界之破產,不足以救濟國是之喪失,不足以救濟國家之滅亡。然若實行以強力壓倒一切主義主張,恢復君道臣節名教綱常,以圖思想之統整,以救國家之滅亡;則無君臣之現行制度,不知將以何法處之?疑不能明,是以為問。非謂吾固有文明中無君道臣節名教綱常,而欲取消歷史上已行之事實,禁人記憶之稱述之也。《東方》記者所謂焚書坑儒;所謂前清專制官吏,動輒以大逆不道謀為不軌之罪名,壓迫言論;此正君道臣節名教綱常時代以強力壓倒一切主義主張者之所為;而混亂矛盾之共和時代,或不至此。公等倘欲享言論自由之權利而惡壓迫,慎毋反對混亂矛盾之西洋文明,慎毋夢想思想統整,而欲以強力壓倒一切主義主張以自縛束也。

  (7)《東方》記者所謂「原文明言強有力主義之不能壓倒一切反足釀亂」。今細檢原文,未見有此。有之則所謂「特恐其輾轉於極短縮之週期中,愈陷吾人於杌臬彷徨之境耳」。於表示歡迎之下,緊接此詞;蓋惟恐其壽命不長,未能壓倒一切為憾;固非根本反對強力主義,謂為足以釀亂也。其他極力讚揚之詞則曰:

  強有力主義者,……即以強力壓倒一切主義主張之謂。當是非淆亂之時,快刀斬亂麻,亦不失為痛快之舉。……古之人有行之者,秦始皇是也。百家競起,異說爭鳴;戰國時代之情狀,殆與今無異;焚書坑儒之暴舉,雖非今日所能重演;而如此極端之強有力主義,實令後世之人,有望塵勿及之歎。今日之歐洲,又與我之戰國相似,乃有德意志主義出現。……無所謂正,無所謂義,惟以強力貫徹者,斯為正義。……秦始皇主義,德意志主義,與我國現時政治界中一部分之強有力(當指段內閣而言)主義,實先後同揆。……秦始皇主義,在我國已經實驗;雖獲成功,不旋踵而歿;……然中國統一之局,漢室四百年之治,亦未始非始皇開之。德意志主義,正在試驗時代,成敗尚不能預料。吾人就歷史上推測強力主義之效果,則當文治疲敝是非淆亂之時,強力主義出,而糾紛自解。……故我國之強有力主義,果能壓倒一切主義主張,以暫定一時之局,則吾人亦未始不歡迎之。

  《東方》記者眼中之戰國時代及歐洲現代之文明,皆百家競起,異說爭鳴,是非淆亂之文明也:頗希望強有力者,出其快刀斷麻之手段,壓倒一切主義主張,以定於一。此言也,《東方》記者固筆之於書,諒非《新青年》記者推想之誤;其是非可否,請讀者加以論斷,餘則不欲多言矣。若餘之所感者,乃《東方》記者所崇拜,所夢想,所稱為「痛快之舉」、「望塵勿及」、「糾紛自解」、「吾人未始不歡迎之」——之三種強力主義——其一秦始皇主義,固可以開漢室四百年統一之江山,頌其功德;其他二種強力主義,均已成敗昭然,效果共睹;——坐令是非淆亂之今日,無有能快刀斷麻,壓倒一切,以定時局,以解糾紛者;吾知《東方》記者對於德帝威廉及段內閣,當揮無限同情之熱淚也歟。

  《工藝雜誌》序文中所云:「雖周孔複生亦將無所措手。」固屬述其當年之感想;而後文對於自給自足之工藝,則仍謂亟宜提倡,未見取消前說;謂為反面文字,亦未得當。

  (8)所謂夢囈者,乃指《中西文明之評判》之著者日人而言。蓋自歐戰以來,科學、社會、政治,無一不有突飛之進步;乃謂為歐洲文明之權威,大生疑念。此非夢囈而何?正以此事乃稍有常識者之所周知,而況《東方》記者之博學方聞,寧不識此,故未詳加事理上之詰責耳。何謂反唇相譏耶?

  (9)辜氏《春秋》大義主旨在尊王,並以非難歐洲人之倫理觀念也。台裡烏司氏亦謂歐洲文化,不合於倫理之用,而稱許辜氏所主張之二千五百年以來之倫理為正當,是非崇拜君權而何耶?《東方》記者譯錄其說而稱許之,故敢以辜氏倫理上之主張為正當與否為問。此何謂羅織?

  (10)辜氏謂中國人不潔之癖,為中國人重精神而不注意於物質之一佐證。夫注意物質則潔,注重精神則不潔;獨重精神者可與不潔為緣,重物質者則否。是以中國人以重精神故,致有不潔之癖,致有種種臭惡之生活;豈非精神之為物,我使中國人不潔至此哉?餘是以有精神為何等不潔之物之歎也。

  此外,若前次質問中之(5)、(6)、(7)、(13)、(14)、(15)等條,及(9)條中之第四項與第七項之前半段,並乞明白賜教;倘仍以「不暇一一作答」六字了之,不如一字不答也。

  此中最要之點,務求賜答者,即:

  (一)自西洋混亂矛盾文明輸入,破壞吾國固有文明中之君道臣節名教綱常,遂至國是喪失精神界破產國家將致滅亡。

  (二)今日吾人迷途中之救濟,非保守君道臣節名教綱常之固有文明不可。

  (三)欲保守此固有文明,非廢無君臣之共和制不可。倘廢君臣大倫,便不能保守君道臣節名教綱常,便不能救濟國是喪失,精神界破產,國家滅亡。

  此推論倘有誤乎否耶?

  署名:陳獨秀

  《新青年》第六卷第二號

  1919年2月1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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