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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社會主義的討論


  致羅素先生底信

  羅素先生:

  中國人底知識方面物質方面都這樣不發達,所以有心改造中國之人都早已感覺著發展教育及工業是頂重要的事,這是不待討論的;但是有一件要討論的事,就是還仍舊用資本主義發達教育及工業,或是用社會主義?我個人的意見,以為資本主義雖然在歐洲、美洲、日本也能夠發達教育及工業,同時卻把歐、美、日本之社會弄成貪鄙、欺詐、刻薄、沒有良心了;而且過去的大戰爭及將來的經濟的大革命都是資本主義之產物,這是人人都知道的。

  幸而我們中國此時才創造教育工業在資本制度還未發達的時候,正好用社會主義來發展教育及工業,免得走歐、美、日本底錯路。但是近來中國有些資本家的政黨的機關報屢次稱讚你主張:中國第一宜講教育,第二宜開發實業,不必提倡「社會主義」,我們不知道這話真是你說的,還是別人弄錯了呢?我想這件事關係中國改造之方針很重要,倘是別人弄錯了,你最好是聲明一下,免得貽誤中國人,並免得進步的中國人對你失望。

  複東蓀先生底信

  東蓀先生:

  前次質問先生底信有兩個要點:(一)社會的工業有沒有成立的可能性?(二)先生所謂在通商口岸與都會裡得著「人的生活」的,到底有多少人,這班人屬何階級,他們是否掠奪他人之勞力而得此較好的生活?先生來信對於我質問底這兩要點沒有回答一字,卻把論點移到地方自決、物力窮乏、外國資本主義上去,我實在有點失望。

  我見了幾篇駁先生底文章,我以為是多事,就是我這封信也算是畫蛇添足。何以呢?因為先生新受洗禮的資本主義已被先生自己所說的三句話打得片甲無存,正不必旁人攻擊了。這三句話是什麼?就是:

  (1)我們也可以說有一個主義,就是使中國人從來未過過人的生活的「都」得著人的生活。

  (2)實業之興辦雖不限於資本主義。

  (3)我深信外國的資本主義是致中國貧乏的唯一原因。故倒外國資本主義是必要的。

  通觀先生前後幾篇文章,先生所謂人的生活,自然是專指必不可少底衣、食、住等生活費。按資本生產制一面固然增加財富,一面卻增加貧乏,這是稍有常識的人都應該知道的。歐洲機器初興資本初發達的時候,失業者眾多的恐慌,這種歷史的事實,無人能夠否認的。就是現在有名的倫敦、神戶底貧民窟,正是資本生產制的必然現象。即以此時中國而論,都會中新富豪拿資本到鄉間購買田地的一天多似一天,農民失去地權受掠奪壓迫的一天多似一天。富豪拿資本在通商口岸與都會辦工廠,機器所到的地方手工業之破壞好像秋風掃落葉一般,且因資本生產製造成物價昂貴底結果,中產社會漸漸都淪為無產者而且是失業者。因為資本家兼併土地和資本家利用機器(由外國資本家用機器製造的輸入商品包含在內)打倒手工業底緣故,社會上困苦的失業者已普遍都會與鄉間了。

  這種現象是資本主義生產制下機器工業代替手工業時必然發生的,因此可以說資本主義生產制一面固然增加富力,一面卻也增加貧乏。先生所謂中國人除通商口岸與都會的少數外,大概都未曾得著人的生活,這正是因為機器用在資本主義生產制下必然的結果;就是在通商口岸與都會,真是先生所謂除少數外都未得著人的生活,所謂少數就是掠奪階級的資本家(合中外人而言),那被掠奪的勞動者實在未得著人的生活,先生若到閘北或營盤口貧民窟裡去看看那些勞動者「非人的生活」,必定比內地旅行可以得到更好的教訓。這種多數人過不著人的生活之狀況,正是資本主義生產制下必然的狀況,不是資本家個人的罪惡。

  若說中國窮困是一般的物力缺乏,非僅由資本家壓榨,我便有兩個質問:(一)既然是一般的物力缺乏,那通商口岸與都會少數人過的「人的生活」並且是「奢華的生活」,是從那裡來的?當真他們的命運比多數得不著人的生活的好些嗎?(二)中國對歐美北〔比〕較一般的貧乏是什麼緣故?這一般的貧乏能否逃出資本主義制下機器工業打倒手工業時必然造成多數失業及物價昂貴底公例?即讓一步說中國一般的貧乏是完全由外國資本主義制下機器工業造成的,于中國資本家絲毫無涉(其實國內資本主義底掠奪方法同外來的是一樣,不過是程度上的區別);但是我們所謂資本主義不應該分別內外,若果資本主義能使中國人都得著人的生活,大家既然不以抬轎為苦,反以不得抬轎為憂,便是外國的資本主義也應該歡迎的;若果資本主義不能使中國人都得著人的生活,就是排除了外國資本家,造成一班中國資本家,也不過使中國人中之少數人免了貧乏,多數人仍然是一般的貧乏;所以先生所主張的使中國人「都」得著人的生活,非廢除資本主義生產制採用社會主義生產制不可。因資本主義生產制下,無論資本家是外國人,或是本國人,決不能夠使多數人「都」得著人的生活。

  如果說中國貧窮極了,非增加富力不可,我們不反對這話;如果說增加富力非開發實業不可,我們也不反對這話;如果說開發實業非資本不可,且非資本集中不可,我們不但不反對這話而且端端贊成;但如果說開發實業非資本主義不可,集中資本非資本家不可,我們便未免發笑。資本和資本家不同,季陶先生曾在《星期評論》一段短評上說的很清楚,茲錄如下:

  教不變的蠢才。無論怎樣蠢的小孩子,教他識字,總只要三五遍都可以跟著讀,惟有一班新第一階級和舊日好男不當的東西,真是不容易教變。五日報載松滬護軍使的佈告上說:「國家實業之發達,全賴資本與勞力的調劑;資本家與勞動家須有互助之精神,不能有對抗之態度」。到今天還是持這種態度,真可謂教不變的蠢才。等著!我再教訓你們一次。「要發達實業,非有資本與勞動不可,但是並不是非有資本家不可。資本是資本,資本家是資本家。勞動力是生在勞動者身上的,是拆不開的;資本不是長在資本家身上的,是拆得開的。惟是中國的實業不振興,所以我們要求資本:惟是中國眼前沒有很多的大資本家,所以更不應該製造資本家。」(後略)

  以先生底知識當然能分別資本與資本家不是一物,但資本與資本家既非一物,即不應因為開發實業需要資本便牽連到需要資本家並資本主義。先生自己也說實業之興辦雖不限於資本主義,可見別的主義也有開發實業底可能性,實業開發了,照先生底意見自然能救一般的貧乏;那麼,以何因緣,先生到了一趟湖南,便看出救濟中國底貧窮非歡迎資本主義不可?

  楊端六先生《與羅素的談話》中,也說資本制度會演出歐美今日的危險,已是不好了。又說資本制度總之都不好。但楊端六先生、羅素先生雖然不相信資本主義完全是好,同時又覺得政府及勞動階級都不可靠,結果仍歸到資本家,仍只有希望資本家來開發實業,好補救國民一般的貧困;而且不經過資本主義的階級,不能實現社會主義。就是先生底意見也是如此。我對於這種意見有三個質問:

  (一)同是中國人,何以政府及勞動階級都不可靠,只有資本家可靠呢?資本制度是制度不好,不是分子不好;政府和勞動階級不可靠,是分子不好,不是制度不好;分子不好可以改造,制度不好便要廢除了。諸君何以不想想法子努力改造政府或訓練勞動階級來施行新的生產制,而馬上便主張仍歸到資本家呢?改造事業是要經過萬苦千辛的努力才有希望,不象政客、獵官利用權門不費事便可得現成的。民國以來,政客先生不思努力創作改造,專想利用權門得現成的,這種人實在可鄙,真的改造家應該不應該作此苟且的思想?

  (二)由資本主義漸漸發展國民的經濟及改良勞動者的境遇以達到社會主義,這種方法在英、法、德、美文化已經開發政治經濟獨立的國家或者可以這樣辦,象中國這樣知識幼稚沒有組織的民族,外面政治的及經濟的侵略又一天緊迫似一天,若不取急進的Revolution,時間上是否容我們漸進的Evolution呢?

  (三)諸君既不贊成用革命手段集中資本來實行社會主義的生產制,而楊端六先生所謂「中國的資本家深藏不肯拿出資本來」。先生也說「向有不願以財產充資本之習慣」。「最大原因莫甚於企業者之不道德……視投資為危途,則資本自不能集中」。如此看來,先生等所迷信的資本主義,仍是一個空中樓閣;而先生等又不歡迎外國資本主義,將以何法來開發中國底實業呢?

  資本主義果然是好的,無論中外都應該歡迎;若是壞的,無論中外都應該反對。我們急於要排斥資本主義,本來不限於中國人,大部分還是因為外國資本主義壓迫我們一天緊迫似一天,真是羅素先生所謂「束縛中國生死」了。

  中國勞動者沒有組織,沒有階級的覺悟,不能作階級的爭鬥來抵抗資本家,所以生活極苦而工價極賤,造成外國資本家群來掠奪底好機會;他們始而是經濟的掠奪,接著就是政治的掠奪,漸漸就快做中國底主人翁了。按諸產業競爭的原理,手工業遇著機器工業必然要失敗的,小規模的機器工業遇著大規模的也是要失敗的;以組織力薄弱的中國資本家遇著組織力偉大的歐美資本家,那能夠不失敗,將來那能夠不降入勞動階級。所以我曾說過,我們中國人別輕視勞動者,不久我們都是外國資本家底勞動者;我又說過,那時革中國資本家命的,不是可憐的中國工人,乃是可怕的外國穆藕初、虞洽卿先生們。這種狀態,除了中國勞動者聯合起來組織革命團體,改變生產制度,是無法挽救的。中國勞動(農工)團體為反抗資本家資本主義而戰,就是為保全中國獨立而戰。只有勞動團體能夠達到中國獨立之目的。所謂中國資本家都直接或間接是外國資本家底買辦,只能夠幫著外國資本家來掠奪中國人,只望他們發達起來能夠抵制外國資本家,能夠保全中國獨立,再過一兩世紀也沒有希望。

  前文所論三項,雖然不過是就先生底立論添點蛇足,卻是我們重要的爭點。此外還有幾句枝葉上的話也要請教于先生:

  中國底貧困在先生辦《解放與改造》以前就是如此,何以先生到了湖南聽了羅素觀察未久幾句主觀的說話,才知道呢?

  先生很佩服舒某「中國現在沒有談論甚麼主義的資格,沒有採取甚麼主義的餘地」。這種妄言,何以先生自己仍然大談而特談甚麼「使中國人都得著人的生活主義」、甚麼協社主義、甚麼基爾特社會主義和甚麼資本主義呢?

  先生屢說不贊成採用歐美現成的主義,但不知先生所歡迎的資本主義是不是歐美現成的?

  先生說:「中國無坐食利息之股東。」請先生去問問招商局、開灤礦務局,大生、恒豐、厚生、德大等紗廠,商務印書館,他們的股票是否都歸經理人所有?

  先生說中國資本家可憐,請問死在開灤礦洞的幾百人可憐不可憐?

  馬克思固預料在果上資本主義必倒,但未嘗教人在因上要故意造成推車撞壁的必倒狀況,先生既然覺得資本家可憐,何必更教他們推車撞壁,而不教他們曲突徙薪呢?

  先生說中國地域如此之廣大,交通如此之不便,不能奉行一主義,請問俄國如何?交通不便是天然不可改變的嗎?

  先生既主張「惟有各地自決」,又主張「不妨各據當地的情勢而定」,則全國中大的工業都陷於無政府的生產狀況,豈不和先生倒外國資本主義底主張相衝突嗎?

  先生預料十年內不能實行勞農主義,便取不贊成態度,不知先生所謂「我輩不主張社會主義則已,若主張之,則當有極長期之耐性」,作何解說?

  先生一方面預斷偽過激主義必然發生,一方面又主張並宣傳事業亦可少做,請問既是必然發生,宣傳還有何壞處呢?先生所反對我們所贊成兩方所爭論都是指那真的,於偽的有什麼相干呢?果然如先生所料偽的必然發生,只有趕快努力宣傳那真的來糾正他,豈是顢頇官僚的閉關政策所能了事的嗎?

  先生說:「現國內以缺少真正之勞動者,故止能建立兵匪階級的國家,而絕對不能建設勞動階級的國家。」又說:「宜吾輩居今日之中國,欲建立勞動者專政,而患無勞動者也。」我以為先生若欲在理論上擁護非勞動者的先生們專政,反對建設勞動者的國家,還可說彼此各有一是非;至於顯然的事實卻不可以任意顛倒,請問怎樣才是真正之勞動者?請問中國若無勞動者,先生吃的米、穿的衣、住的房屋、乘的車船,是何人做出來的?先生所辦的報,是何人排印出來的?

  先生以為近來始有二三實業組織,資本主義方在萌芽,應該先經過Bourgeois的政治及資本主義的經濟,然後才說得到社會主義,然這樣完全聽著自然的Evotution而不加以人力的Revolution,馬上在中國成立的Bourgeois階級的是不是中國人?

  在全社會底一種經濟組織、生產制度未推翻以前,一個人或一團體決沒有單獨改造底餘地,試問福利耶以來的新村運動,像北京工讀互助團及惲君的《未來之夢》等類,是否真是癡人說夢?既然還沒有何種主義的區別,全中國人就是一個大同盟,另外謀什麼大同盟呢?

  先生說:「若但求吾名常在新之方面,則他日設有反社會主義出,必又為反社會主義者矣,為個人計誠得,其奈事實何!」這話說得真痛快,但請先生自省已否犯了這個毛病?

  在外國得一博士還要努力用十年工夫,先生因為十年內決無建立真正勞農國之可能,便明白宣佈拋棄從前「中國與俄聯盟,建立勞農國家,以兩民族之力推翻世界之資本主義」底主張,是不是太想得現成的,是不是日本留學生底速成思想也傳染給先生了呢?

  先生說:「今中國之主張勞農化者,其不與舊日黨派有關能有幾人?」我要請問先生:今中國之主張資本主義者,其不與舊日黨派有關能有幾人?同是舊日黨派,究竟那一個是進步的?

  我今總問先生幾句話:現在的社會是不是要改造?改造社會是要跟著社會現狀走,還是要打破現狀?打破現狀是不是要自己努力,是不是可以只望利用他人做出現成的,是不是可以存速成的思想?先生說「中國無人有Dictator之資格……正猶軍隊,不在有帥而在有兵,今既無兵而又無帥」。請問先生只望何人來做出現成的Dictator,做出現成的兵和帥,好供給先生解決中國底問題?

  通觀先生底議論,是不是處處都犯了「只望利用他人做出現成的」和「速成無望便要改變方針」兩大毛病?

  1920年12月1日

  署名:陳獨秀

  ◇

  附:東蓀先生致獨秀底信

  獨秀先生:

  得你的質問,具答如下:

  我以為中國現在貧窮到極點了,第一個急務就是增加富力。至於增加富力的方法,或用Cooperation或用資本主義,不妨各據當地的情勢而定。在這種現狀之下,中央政府與地方政府(省與縣)絕對不會變成強有力;政府而不能強有力,則勞農主義永遠不能實行。所以我們不能拿歐洲何種現成的主義來無條件地應用。

  至於說不是抬轎的人即是坐轎的人,以現狀論,抬轎的人不以為苦,而反以不得抬轎為憂,則其窮苦可知。今我們執抬轎的人而告以人格,他必笑我為迂了。而此種窮困實為一般物力缺乏的結果,換言之,即國民經濟全般的不足,而非僅由資本家的榨壓。所以我們的注眼處宜廣及經濟界全體。總之,我的意見如下:

  一、我不相信以地域如此廣大交通如此不便之中國,能實行一種主義。我以為中國以後總不外乎地方自決。

  二、勿論地方如何自決,而以中國民族的根性與時代的趨一勢,決不會產生強有力的地方政府。無強有力的政府,則勞農主義不能全部實行。

  三、中國物力太窮乏,而窮乏的原因不是純由於資本主義。故救窮乏也不當專在打破資本主義一方面下工夫。

  四、但我深信外國的資本主義是致中國貧乏的唯一原因。故倒外國資本主義是必要的。若以倒國內資本主義而為倒外國資本主義之手段,其間是否有密切的關係,我尚未敢斷言。

  東蓀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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