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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五


  第五景

  〔同序幕,原野鐵道旁——破曉,六點鐘的光景。

  〔天空現了曙白,大地依然莽莽蒼蒼的一片。天際外仿佛放了一把野火,沿著闊遠的天線冉冉燒起一道紅光。烏雲透了亮了,幻成一片淡淡的墨海,像一條火龍從海底向上翻,雲海的邊緣逐漸染透豔麗的金紅。浮雲散開,雲縫裡斑斑點點地露出了蔚藍,左半個天懸著半輪曉月,如同一張薄紙。微風不斷地吹著野地。大地輕輕地呼息著,巨樹還那樣嚴肅,險惡地矗立當中。仍是一個反抗的魂靈。四周草尖光熠熠的,烏黑鐵道閃著亮。遠處有野鳥和布穀在草裡酣暢地歡鳴。

  〔鐵道旁哩石後面白傻子呼呼地打著鼾,側身靠倚哩石,身旁有熄了人的紙燈籠歪歪地躺在土上。傻子的衣服也為荊棘勾破,臉上沾膩上許多土,腳光光的,破鞋亂放在一旁。傻子多年做著甜美的夢,臉上是平靜而愉快的微笑(遠處雞很暢快地叫了一聲)

  白傻子 (在夢裡,模糊地)「吐——兔——圖——吐,吐——兔——圖——吐。……」

  〔遠處火車笛聲。

  白傻子 (酣睡,含混地)「漆——叉——卡——叉,漆——叉——

  卡——叉。——」

  〔遠處忽有槍一響,流彈由空氣穿過,嗚嗚地。

  白傻子 (嚇醒,立起,揉揉眼睛,四面望望,莫明其妙,看見地上的紙燈籠,拿起來,突然想起半夜在林子領著定氏,把焦氏丟在後面,以後找不著她的事,驚懼地)哦,壞了!(提著燈籠向東跑)焦大媽,狗蛋在這兒!(想想,方向不對,又向西跑)焦大媽!

  焦大媽!狗蛋跟燈籠在這兒。焦大媽!(沒有應聲,愣住,慢慢踱回鐵軌當中,摸摸腦袋回想,忽然轉過身,向天際喊,對著野塘)焦大媽!焦大媽!(舉著燈籠說)燈籠在這兒!(拍拍自己)狗蛋也在這兒,(仍然沒有應聲,忽然)去你的!(順著語氣,不知地把燈籠扔入塘裡)她也許死了!(才望見塘裡有自己的燈籠,浮在水面,驚嚇)哎呀!水!燈籠!她的燈籠!水!水(連忙跳下鐵軌基道,奔到野塘邊,聽是狗蛋在那裡「撲騰撲騰」的聲音)

  〔常五由左面慌慌張張地走上。衣領沒有系好,仿佛剛起來的樣子。

  常 五 (喊)焦大媽!焦大媽!焦大媽!(擦著汗,一個人念叨著)媽,我早就說過那個老神仙是個騙子手,小的在廟裡沒有活,老的出去叫了一夜的魂也叫不見了。念咒!打鼓!念咒!打鼓!念他媽的鼓!(喊)焦大媽,念咒!打鼓!打他媽的鼓!(四處喊)焦大媽!焦大媽!(沒有應聲,納悶)怪,狗蛋這孩子領她跑到哪兒去了呢?(冒叫一聲)狗蛋!

  白傻子 (忽然由鐵軌基道跳出,下半身淋漓著水滴,右手提著浸透了的燈籠,左手拿著十日前仇虎投入塘裡的鐵鐐。笑嘻嘻地)嗯,幹什麼?

  常 五 (嚇了一跳,似稱呼叉似罵)狗蛋!你怎麼早不答應我。

  白傻子 (唏唏地)你,你剛才就,就沒有叫我。

  常 五 沒有叫你,你就——(忽然轉了語氣)焦大媽呢?

  白傻子 (舉起那水淋淋的燈籠)嗯!這兒!

  常 五 幹什麼?

  白傻子 這,這是她的燈籠。

  常 五 (不耐煩)知道!個傻王八蛋!我問你,焦大媽呢?這一夜晚,你領她到哪兒去了?

  白傻子 哦,哦!昨兒格夜晚!(張目闔眼)她……她叫小黑子,嗯。叫小黑子。 我掌燈寵。我,我在前面,她——她在後面,她走,我——我也走,

  我走,她也就跟著走。……

  常 五 (嫌他說得囉嗦)知道!知道!

  白傻子 (指手劃腳)先,先是我扶她,後來她——她就扶著我。她,她越叫越高興,她,她就不扶我,不扶我。原來我在前面走,她總是跟著我走。後來呀,我,我就——

  常 五 (急不可耐)你跑了。

  白傻子 (搖頭)沒,沒有。我還是在前面走,可是我一回頭,——

  常 五 她怎麼樣?

  白傻子 她沒有跟著我走。就不見了,就不見了。

  常 五 後來你就沒有找她?

  白傻子 誰說的?我找,我找,黑天野地裡瞎找,找到這兒,我就——(不好意思地)我就睡著了。

  常 五 個傻王八蛋,走吧?

  白傻子 走?

  常 五 快走!現在四面是官兵,拿著槍搜仇虎,還不快走!一槍把你打死!

  白傻子 (懼怯地)又到廟裡去?

  常 五 到廟?廟裡的神仙都叫人逮了!

  白傻子 怎麼?

  常 五 那廟裡的老傢伙是個人販子,拐人的。縣裡派人把他抓走了。走吧,

  跟你說,你也不懂。

  白傻子 到哪兒?

  常 五 找人!(指著白手裡的鐵鐐)咦。你從哪兒找來這個?

  白傻子 你說這副鐲子?水塘裡撿的,(舉起)你不要?

  常 五 混蛋!放下!(白扔在鐵道裡)

  常 五 走!(向左走)

  〔忽然由左面響了一槍又一槍。四周忽然悄寂。

  白傻子 什麼?

  常 五 (提起腳望,驚慌地,低聲)那虎子,虎子!

  白傻子 (不懂)老虎?

  常 五 (拉起白)快走!

  〔常、白二人反身右面下。

  〔槍聲再發,流彈嗚嗚飛過。花氏低腰由左面跑入。仇虎一面回頭一面扶她向前走;仇虎駝著背,滿臉汗,仿佛肩著幹斥的重量。臂上肌肉憤怒地突起,兩隻眼暴出來,一手托著槍,插在腰裡的匕首閃著光。現在他更像個野人,在和四周的仇敵爭死活。 看見了巨樹,眉目問露出來好的計算,沉定地望著前面。花氏拿著包袱,痛苦地邁著艱難的步,一夜的磨難,使她膽大起來,緊張而沉著地向四面顧望。

  仇 虎 (回首恨恨地)這幫狗雜種!四面圍上了。

  焦花氏 (喘息)虎子,走!向前走。

  仇 虎 不用走,前面也是卡子!你剛才沒聽見四面都放槍?

  焦花氏 (抓著他)可他們並不知道我們在這兒。

  仇 虎 一會兒他們就來搜的。

  焦花氏 (懇求)那麼,還不快走!

  仇 虎 (搖頭)不,不走了,多走兩步也是一樣地——(忽然)我逃夠了!

  焦花氏 虎子。怕什麼,我們還有槍。

  仇 虎 槍是有的,可是不能——再放了。

  焦花氏 (驚悸)你說子彈已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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