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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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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遠處的呼聲:(淒厲而悠長)「回來!我的小孫孫!你快回來,我的小命恨哪!回來,奶奶在等著你喲!(不像人聲)回——來呀!——黑——子!你——快—— 回——來!」 仇 虎 (懾住,喃喃地)小黑子!小黑子! 焦花氏 哦,媽呀,(低聲)她——她真地跟上我們了。 仇 虎 (喃喃)小黑子!小黑子! 焦花氏 你說什麼? 仇 虎 她——她又要來了。 焦花氏 (望著仇虎,懼怯地)誰? 仇 虎 她!她!(忽然向左望)你看!她!她來了。 〔由左面悄悄地走上焦氏的人形,兩手舉著小黑子。閉著眼,向右面走,走到仇虎面前,站住。 仇 虎 (驚恐,低聲)你看,她又來找我! 焦花氏 虎子,你怎麼,你看見了什麼? 〔焦氏的人形睜開了眼,瞪視花氏和仇虎。 仇 虎 (搖頭)我——我們——沒有——,我們沒有—— 焦花氏 你說,誰?虎子! 仇 虎 (低啞失聲)瞎子同——同小黑子就在你眼前。 焦花氏 (大叫一聲,跑到電線稈下面)虎子,你——你又中了邪啦。(焦氏的人形直瞪仇虎) 仇 虎 (對著焦氏的人形,哀求地)不是我!不——不是我!我沒有打算害你的黑子,大星是我——我害的。可我——(喘息)我已經覺得夠了,你別這麼看著我,你別這麼看著我!我並沒害死你的孫孫!我說,我沒有!我沒有!我沒有!我沒有!我沒有!……(愈說氣力愈弱,那人形目不轉睛地望著他,又悄悄向右方走下,虎子望著她消逝,揩著眼前的汗水)哦,天哪! 焦花氏 (慢慢走向前)怎麼啦? 仇 虎 她走了。 焦花氏 (忽起疑惑,抓住仇虎)虎子,你告訴我小黑子究竟怎麼死的? 仇 虎 (機械地)他奶奶打死的。 焦花氏 我知道。可你叫我把黑子抱到屋裡是怎麼回事, 仇 虎 唔。(低沉)一網打盡,一個不留。 焦花氏 為什麼? 仇 虎 焦家害我比這個毒。 焦花氏 那麼你成心要把孩子放在屋裡。 仇 虎 (苦痛)嗯,成心! 焦花氏 你早知道瞎了會拿棍子到你屋裡去。 仇 虎 知道。 焦花氏 你是想害死黑子! 仇 虎 嗯! 焦花氏 你想到她一鐵棍會把孩子打── 仇 虎 (爆發)不,不,沒有,沒有。我沒想到,我原來只是恨瞎於!我只想把她頂疼的人親手毀了,我再走路,可是大星死後我就不成了,那一會兒工夫,我什麼心事都沒有了,我忘了屋裡有個黑子,我看見她走進去,媽的!(敲自己的腦袋)我就忘記黑子這段事情,等到你一提醒,可是已經「砰」一下子——(痛苦地)你看,這怪我!這怪得了我麼? 焦花氏 那麼,你還老想著這個做什麼? 仇 虎 (苦悶地)不是我要想,是瞎子,是小黑子,是大星,是他們總在我眼前晃。你聽,這鼓,這催命的鼓!它這不是叫黑子的魂,它是催我的命。 焦花氏 (想轉開他的想念,大聲)虎子,你忘了你的爹爹了麼? 仇 虎 對!沒有! 焦花氏 虎子,你還記得你的妹妹麼? 仇 虎 對!沒有,沒有,沒有!他們死得委屈,(喃喃)對!對!對!我那年邁的爹叫閻王活埋,十五歲的妹妹叫他賣,對!賣死在那個—— 〔啄木鳥又「剝剝」地發出空洞的啄木聲。 焦花氏 你聽!這是什麼? 仇 虎 (不顧她)叫他賣死在那個煙花巷。嗯,對!我在獄裡做苦力,叫人騙了老婆,占了地,打瘸了腿,嗯,對!對!我仇虎是好百姓,苦漢子,受了多少欺負,冤枉,委屈,對!對!我現在殺他焦家一個算什麼?殺他兩個算什麼?就殺了他全家算什麼?對!對!大星死了,我為什麼要擔待?對!他兒子死了,我為什麼要擔待?對!我為什麼心裡犯糊塗,老想著焦家祖孫三代這三個死鬼,對!對!我自己那年邁的爹爹,頭髮都白了,(忽然看見右面昏黑裡出現了什麼,不知不覺地慢下來)人都快走不動了。 〔黑暗裡,由右面冉冉飛舞過一隻青藍光焰的螢火蟲,向土坡上飛去。 焦花氏 (仍想轉開他的思念)虎子,你看,螢火蟲,螢火蟲! 仇 虎 (瞪目張口,望著螢人蟲後面的人群,口裡慢慢地)人都快走不動了,他們還串通土匪,對!對!拿來—— 〔螢火蟲搖搖向土坡飛,隨在後面是一堆無聲的人群,靜悄悄地也向土坡走。前面是三個短打扮的猙獰大漢,拿著鐵鏟木棍,邁著大步,殿壓後面是洪老,一個圓缸粗細的黑矮胖子,手搖芭蕉扇,臉上流汗,一邊揩,一面喘,像是走了多少路程。中間押著一個白髮的農人,——仇榮——身量瘦小,傴僂著終年辛苦的背腰,懼怯地隨著大漢步行,時而回頭望著洪老,眼裡露出哀懇乞憐的神色。單調的鼓聲愈擊愈響,這一堆人形隨著鼓聲像一群木偶在薄霧裡呆板地移行。昏黃的月色照著土坡,黑雲佈滿了天空,地上半是陰影。在土坡高處忽而漸漸顯出一個背立的彪悍的人形,披著黑斗篷,底下仿佛穿著黃呢軍褲,但是看不清楚。人押到坡上,洪老很恭謹地對著那個背立的人形說話,洪老的臉正對觀眾。這時那白髮的農人低頭默立一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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