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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幕


  〔前一幕的次日下午。

  〔龍廷後帳,王昭君的氈幕中。中間設著一張長幾,一張胡床,旁有幾個坐墊和方幾。方幾上放著金銀食器,盛著匈奴的奶點心,漢朝的糖食、水果,以及奶茶和馬奶酒。帳幕地下,滿鋪氈毯;四壁懸掛著美麗的織毯和漢、胡的各種樂器。在顯著的地位掛著一隻琵琶,是孫美人贈給昭君的。

  〔開幕時,霞蔚雲蒸,向晚的草原十分安靜。沒有一絲風,羊牛不叫,雞犬不鳴,夕陽照著無邊的草地。地平線上偶爾出現一縷烏黑的濃雲。

  〔隨著戲的發展,天空逐漸陰沉。草原上微風吹過,草在顫抖,帳外的大纛的穗子被風吹起。烏雲從天際冉冉上升,地上聽不見一絲風。仰望天空,暗黑的濃雲如千軍萬馬,迅速掩襲過來。草原驟然不再寬闊了;周圍暗下來。天空中仿佛有一隻巨掌,伸向大地,要抓起地面上的一切:山丘、湖水、岩石、牛羊、馬群、穹廬、氈房和老少牧民,逐漸什麼也看不見了。

  〔遠處有牧民趕著牛羊入圈,牧馬的騎兵呼嘯著,鞭打著一群群的駿馬。他們舉起套馬杆,指揮著馬兒,把一群群錦緞般美麗的戰馬趕進避風的山谷。

  〔一時,牛羊不安,都在哞哞地恐懼地叫著,似乎大地都在搖動。天在發怒,湖水從深處湧起波濤,像有什麼神魚由海一般深的湖中游出來,突然要飛上漆黑的天空。

  〔胡笳與鼓聲逐漸由緩至緊,從遠處傳來,它們在告警。

  〔開幕時,一切是平靜的。三名胡女和戚戚在帳中練習胡樂。

  〔姜夫人帶著兩個侍女進帳,姑娘們站起來。

  戚戚胡女等姜夫人安好。

  姜夫人戚戚,昭君閼氏呢?

  戚戚娘娘和苦伶仃、盈盈騎馬出去了。

  姜夫人怎麼還沒有回來?我已經來了兩次了,她又瘋到哪兒去了。

  戚戚我們不知道。

  姜夫人(對戚戚)我不知道你是幹什麼的。走的時候,你不攔住她,也不告訴我。你看你那樣子,也不著急,真是塊木頭!

  戚戚是,姜夫人。

  姜夫人是什麼?

  戚戚是木頭。

  姜夫人(走來走去)真氣死我了。(對胡女)走開,你們都走開。

  〔胡女們下。

  戚戚稟告姜夫人,我也走吧?

  姜夫人你別走,我說話,要人聽。唉,我的話,你也聽不懂。你坐著。

  戚戚我不敢坐。

  姜夫人(氣呼呼)叫你坐,你就坐。我要發脾氣了!我要摔東西了!

  〔戚戚聽話地坐下。這時一群馬快跑著的聲音,由遠而近。

  戚戚(又站起)啟稟姜夫人,大約昭君娘娘回來了。

  姜夫人(坐下)你去到帳外看看。

  〔苦伶仃、盈盈和一群武裝的匈奴侍女簇擁王昭君進來,後隨牧民的兒子——十歲的小瑪納。

  〔戚戚和奏樂的侍女們迎上去接王昭君。

  侍女們迎接閼氏殿下。

  姜夫人(也只好立起行禮,但仍氣鼓鼓地)參見公主娘娘。

  王昭君姜夫人請起。

  〔王昭君戎裝胡服,英氣奪人,端莊美麗,神色時時像是思索著什麼。

  王昭君(對待女們)你們可以去休息了。

  侍女們是,閼氏殿下。

  〔侍女們退下,留下盈盈、戚戚、苦伶仃和小瑪納。瑪納睜大眼睛,四下望著,緊貼在苦伶仃身邊。

  奏夫人(不滿地)昭君,你究竟想幹什麼?這是什麼時候,還去騎馬?

  王昭君我悶,出去走走。(轉對小瑪納)小瑪納,餓了吧?

  〔孩子點點頭。

  王昭君(對盈盈)拿點心來。

  〔盈盈、戚戚端上奶茶和點心。孩子害怕,不敢吃。

  王昭君(和藹地)吃吧!孩子。

  〔苦伶仃取食物遞給小瑪納,他開始吃起來。王昭君望著姜夫人這孩子是誰?

  苦憐仃這孩子的命真不好。就在前天,他爹要去關市換東西,被溫敦侯爺一箭射死了。

  盈盈娘娘騎馬遇見這孩子,我們到他家帳幕去看了看。他媽媽見到娘娘,滿臉的眼淚,又怕又哭,??。

  王昭君(同情地)可憐的孩子!

  瑪納(停住不吃了,咬著牙,落下了眼淚)我媽媽告訴我,(從身邊抽出一支箭)這支箭是溫敦侯爺射在我爸爸背上的。我們作夢也得記住。

  苦伶仃(沉重地)老百姓有一句話:「頭髮像韭菜,割了還會長。腦袋像公雞,砍掉還打鳴。侯爺大人們不可怕。小民從來不可輕。」①王昭君(對姜夫人)姑姑,這孩子叫我想起我小的時候。(對苦伶仃)我從小也是沒爹沒媽,是我這個姑姑姜夫人把我養大的。

  姜夫人(感動了,說哭就哭,眼淚汪汪地)那時候,你還沒這孩子大呢,我的苦命的兒。

  王昭君(對盈盈)拿一袋點心,讓小瑪納帶給他媽媽。再叫人牽二十只羊,交給他帶回家去。

  盈盈是,娘娘。

  〔盈盈下。

  王昭君(對瑪納)孩子,以後有什麼為難的事,就找這位伶仃老從。

  瑪納(眼睛睜得大大的,低聲問伶仃)苦爺爺,她是誰呀?仙女嗎?

  苦伶仃傻孩子,這就是天子送來的新閼氏,還不磕頭!

  瑪納(跪下,吻著王昭君的衣裙,半哭著)閼氏,閼氏??苦伶仃回去吧,孩子,快回去吧!

  〔盈盈上,手裡拿著一個錦緞口袋,內裝食品。

  盈盈娘娘,按您的吩咐辦了。

  ① 古民歌:「發如韭,剪複生。頭如雞,割複鳴。吏不必可畏,小民從來不可輕。」

  〔王昭君點點頭,盈盈牽瑪納下。

  苦憐仃年輕的閼氏,你的心好,天神會保佑你的。

  姜夫人苦伶仃!我問你,哪兒你不能帶昭君娘娘去,偏帶她到什麼??納的帳篷去?

  王昭君不關他的事,是我叫他領去的。

  苦伶仃我們匈奴人有一句話:「會飛的鳥,不能讓人捆著。」

  姜夫人(怒)你放屁!將來出了事,我就找你!你們都出去!

  苦伶仃(笑嘻嘻地)是了,姜夫人。

  〔苦伶仃與戚戚下。

  姜夫人(訓斥)昭君,現在這裡沒人,姑姑可得要說你幾句了。你也太不懂事了!要是在漢宮,許你這樣嗎?怪不得天子國舅不高興你。我看,你把溫敦侯爺也得罪了,看你日後在龍廷的日子怎麼過?

  王昭君(長籲一聲)「亦餘心之所善兮,雖九死其猶未悔!」①姜夫人你說什麼?

  王昭君屈原說的話。我的脾氣就是這樣。

  姜夫人又是這個老頭兒屈原!昭君哪,你這麼任性!現在龍廷上上下下都在議論你,你知道不知道?小王子嬰鹿雖然叫苦伶仃這個老傢伙救活了,玉人像又砸碎了,到現在還沒有查出是誰幹的。上上下下都懷疑是你幹的,你還不著急!我是一挨枕頭就著的人,昨天一整夜都睡不著。(低聲)昭君,單于昨天晚上對你說點什麼沒有?

  王昭君(盡力自然地)他昨晚一夜沒回來。

  姜夫人(吃驚地)怎麼,到現在,你還沒有見到單于的面嗎?孩子,這可不是鬧著玩的事。你要得不到單于的歡心,你這一輩子就像掉在冰窖裡一樣,沒人會理睬你的!昭君,你一定得向單于辯白清楚。

  王昭君你叫我辯白什麼?有什麼可辯白的?我心裡是亮堂堂的,「水清石自見」。

  水清了,石頭自然會露出來。

  姜夫人你這是廢話!後宮的事,水總是渾的。我這一輩子看的事多了,漢宮都這樣,匈奴龍廷裡就更不用說了。人家說:「草原的天氣是孩子的臉,說變就變。」

  我看皇帝的臉比草原的天氣變得還快。單于也是一樣!你看,說好了昨天加封晉廟的,怎麼三搞兩搞又變了?

  王昭君(歎一口氣)我也不明白呀,姑姑!

  姜夫人(傷心起來)昭君,我的苦命的孩子,我眼看就要走了。把你擱在這兒,上不上,下不下,身邊沒有一個親骨肉,單于又對你這樣!你想想看,我捨得了你嗎?你捨得了你姑姑嗎?(說著說著生起氣來)哎,千不該,萬不該,你不該到這兒來!當初姑姑費了多少心思,走了多少門路,才替你弄到了個「美人」的官,兩千石米呀!當上了「美人」,一見上皇帝,就前程無限了。

  王昭君(靜靜地)姑姑,您忘了孫美人了?

  姜夫人就算像孫美人,咱們娘兒倆,活活在一起,死也死在一塊,總比到這兒來吃羊肉、喝馬奶,當這個受氣閼氏強!

  王昭君(安詳而堅定)我不是孫美人,我是王昭君。

  姜夫人什麼?你是王昭君?你氣死我了!我白養了你這麼大,你沒一點心①屈原:《離騷》。

  肝肺。從此以後,你不想我,我也再不想你,咱們一刀兩斷,一刀兩斷!(氣得揉胸捶桌,上氣不接下氣)

  王昭君(撫慰地)別生氣了,我的好姑姑,我是您的親女兒,您走了以後,我會永遠想著您的,我的親姑姑。

  菱夫人(又哭起來)哎,我怎麼教出你這樣一個倔孩子呀!

  王昭君姑姑,您喝口茶,平平氣。(端茶給姜夫人)

  姜夫人(端茶到嘴邊,一聞)這是奶茶,我不喝!

  王昭君(自己喝了一口,真誠地)喝著挺香的,是挺香的。

  姜夫人(勃然)告訴你,我不喝!

  〔盈盈同苦伶仃上。

  盈盈姜夫人,您還沒說完哪!王龍王大人在龍廷上等了您好半天了。

  姜夫人(趕忙站起身)哎呀,天子國舅來了,你怎麼不早稟告我?你這個糊塗丫頭,真是糊塗,真糊塗,真糊塗!

  〔姜夫人慌忙整容,念念叨叨,急匆匆下。

  苦伶仃(幽默地)狗熊聞著蜂蜜,也不及這位老夫人跑得快。

  盈盈老人家,您可說對哩。

  〔姜夫人走後,王昭君坐下不語,呆呆地出神。

  盈盈(窺見王昭君的神情)娘娘,怎麼了,您又在發愣啦?

  〔王昭君沒聽見她的話。

  盈盈(哄慰她)您彈彈琵琶吧?

  〔王昭君望望牆上掛的孫美人的琵琶,仍出神。

  苦伶仃(懂得王昭君的心情,喟然)在龍廷當閼氏,是不容易的。

  〔王昭君仍默默不語,站起來,望著外面。架上的鸚鵡驀地叫起來:「孫美人到!孫美人到!」王昭君吃了一驚。鸚鵡又叫:「你年輕,你好看。」

  苦伶仃盈盈姑娘,這鸚鵡說的什麼?

  盈盈它說咱們娘娘又年輕又好看。

  〔王昭君長歎一聲。

  盈盈(有心替昭君解愁)伶仃老人,您剛才不是說會看手相嗎?您替我們娘娘看一看吧!

  苦伶仃(會心地,笑著)要是閼氏願意的話,我苦伶仃是想替您看看的。

  王昭君(領會伶仃和盈盈的好意,打起精神,微笑著)好吧,你就看一看吧!

  (伸出手來)

  苦伶仃(半跪下,雙手托著王昭君的手看)哎呀,閼氏的手又細又白,真是一位貴人的手,註定您要當單于的閼氏的。

  〔王昭君望了盈盈一眼。

  盈盈(笑著)老人家,您不是長安街上算卦的,別盡揀好聽的說,好不好?

  王昭君(忽然笑起來,對苦伶仃)我也會看手相。伶仃,你把手也給我看看。

  苦伶仃我這個苦老頭子的手有什麼可看的?(恭敬地把雙手伸給王昭君看)

  王昭君(看苦伶仃的手)你的手又粗又硬,我看真是一雙充滿了匈奴人智慧的手啊。

  苦伶仃哎,我一出世,「貧困」是我的母親,沒有奶水滋養我:「饑餓」

  是我的父親,逼著我走遍了沙漠。我這就是一雙受苦人的手罷了。

  閼氏,還是讓我再給您看看吧。(細看王昭君手紋)昭君閼氏,請看。

  這道手紋是少見的,它主您這人性格剛強,一定會辦成一番大事業。

  這道紋又長又清楚,它主您這人是聰明,是有志氣的。嗯,這道紋這樣彎,它主您這輩子的路是不平坦的。(看王昭君一眼,忽然仿佛發現了什麼)哎呀,這道紋哪,可不大好,它主您身邊有壞人要暗害您。

  盈盈你說什麼?

  苦伶仃(放開王昭君的手站起來,寓意深長)閼氏,您可要小心才好啊。

  王昭君(點頭)我明白,苦伶仃。你說的是實話。

  苦伶仃閼氏,草原上不光有羊,也有咬人的狼啊。

  盈盈(急忙忙地)老爺子,你說這壞人是誰?

  苦伶仃這個人在謀算著您——天子派來的闊氏。他就在龍廷,閱氏,您覺不出來嗎?

  王昭君(止住他)不要往下說。這一兩天我明白了不少。可是我的苦伶仃,我雖然是天子派來的漢家公主,我現在已經是匈奴的閼氏。我愛匈奴,愛匈奴的人一也有你,苦伶仃。

  苦伶仃(感動地,半跪施禮)為了您這幾句金子一樣的話,我——一個匈奴最卑賤的老奴,向您感謝又感謝,願您長命百歲。

  王昭君(站起,避在一旁,謙虛地)我還是一個不懂事的漢家女子,需要有人指點。

  〔戚戚上。

  戚戚啟稟昭君娘娘,阿婷潔公主到!

  〔苦伶仃出去迎接,王昭君向門口迎上一步。

  〔苦伶仃引阿婷潔上,後隨四名匈奴侍女。

  阿婷潔(向昭君深深施禮)昭君閼氏,願您安好……

  王昭君(回禮)大公主安好,您吉祥如意。

  阿婷潔(激動地)昭君閼氏,我的嫂嫂,我的親嫂嫂!(忽然停住,對待女們)

  你們退下。

  〔侍女們退下。盈盈目視王昭君,王昭君點頭示意,盈盈和戚戚也退下。

  王昭君(親切地)大公主,您請坐。

  阿婷潔(滿腔悔恨,突然流出眼淚)閼氏,我的親嫂嫂,我向您請罪來了。

  王昭君(驚異)大公主,這是怎麼說起?

  阿婷潔(坦率地)閼氏,我的公公烏禪幕老侯爺已經把那個用毒藥害嬰鹿的罪入逮住了,打碎玉人闊氏的石像的,也是這個人。我??我??(遲疑說不下去)

  王昭君大公主,你講吧,對我,沒有什麼不可以說的。

  阿婷潔(鼓起勇氣)我原來也疑惑過您,可我總覺得您不是這樣的人。現在我明白我錯怪了您。我想了多次,我要向您請罪。您是清白的。

  王昭君(站起來,十分感動地)大公主,我的妹妹!我萬分感謝,萬分感謝你。

  阿婷潔閼氏,我的嫂嫂,您不生氣,您原諒了我?

  王昭君天下還有比你這樣坦率、誠懇更可寶貴的嗎?「至誠能感天」,何況我這樣一個年輕的漢家女子。

  阿婷潔老侯爺還要面陳單于,說明這兩件事的真相。

  王昭君感謝老侯爺,感謝你們全家。

  阿婷潔我還有一件事想對您講,不過我有點伯。嫂嫂——苦伶仃阿婷潔公主,您講吧。不要看昭君閼氏年輕,她的心跟匈奴人一樣跳,她的血也是紅的。

  阿婷潔這件事有關送親侯王龍王大人,我怕也關係我的丈夫溫敦。

  王昭君(誠懇地)你放心,我不會叫溫敦侯爺為難的。

  阿婷潔我聽我丈夫說,送親侯看不起我們匈奴。他說我們匈奴的一切不過是天子腳底下的一粒灰塵,天子一跺腳,就可以把我們碾碎。

  王昭君(生氣地)他居然敢這麼狂妄!

  阿婷潔是的,王大人還看不起我的哥哥呼韓邪單于。他還說,朝廷、天子準備打我們匈奴。這都是王大人說的,我想我的丈夫溫敦不會說瞎話。我很擔心,我的嫂嫂,這些話萬一傳到單于耳朵裡,是要傷單于的心的。

  王昭君(對帳外)盈盈!

  〔盈盈上。

  王昭君(對盈盈)去請送親侯王龍到我這兒來!

  盈盈是,娘娘。

  〔盈盈下。

  王昭君(急切地對阿婷潔)大公主,你千萬不要聽送親侯的胡言亂語,蕭正使早已責備過他。天子對於單于完全是以誠相待的,送親侯這樣說話是不能允許的!

  阿婷潔嫂嫂,您不要太生氣了。

  〔帳外衛士們高聲報:「呼韓邪單于駕到!」

  〔後面的宮女們立刻出來列隊迎接。

  〔呼韓邪上,後隨衛士長拔都和七、八名雄壯的衛士。

  〔王昭君和阿婷潔跪接。

  王昭君昭君迎接單于殿下,千歲,千千歲!

  阿婷潔哥哥。

  呼韓邪(立刻扶起昭君)快請起來,昭君閼氏,妹妹請起。

  〔回頭對衛士長及衛士們)你們都退下。

  拔都是,單于。

  〔拔都率衛士們下。

  呼韓邪妹妹,你是來看望閼氏的?

  阿婷潔我來是為了告訴閼氏嫂嫂,那個罪人已經逮住了。

  呼韓邪(點頭)我已經知道了,烏禪幕老侯爺正在審問。

  阿婷潔(看看呼韓邪和昭君,高興地)哥哥,嫂嫂想必等您好久了,我告辭了。

  王昭君送大公主。

  〔侍女們送阿嬸潔下。氈幕中只留下呼韓邪和昭君二人。

  呼韓邪(走到昭君面前,深懷歉意,溫和地)昨天我突然身體不舒服,加封晉廟的事改了期。晚上我又沒有回來看望你,恐怕引起了你的不安吧?

  王昭君(懂得了他的心意,明朗地)剛才大公主已經告訴了我,我完全明白。

  呼韓邪你不怪我嗎?

  王昭君(微笑)你想想,我會怪你嗎?

  呼韓邪(感動地)昭君!

  王昭君(輕輕地)噯!

  〔呼韓邪輕輕地握著王昭君的手,夫妻二人衷心歡悅,相視而笑。

  呼韓邪昭君,我的閼氏,我覺得又像在長安朝廷上第一次看見你。你還記得你唱的那首歌嗎?

  王昭君記得。

  呼韓邪只有你是配唱那支歌的。

  王昭君只有你聽懂了。

  呼韓邪(拿出寶刀)昭君,這是龍廷調動軍馬的「經路」寶刀,過去我一向是交給玉人閼氏保管的。現在我交給你,請你收下,昭君,我的閼氏。

  王昭君感謝單于,這樣信任我。(半跪接過寶刀,轉身珍重地放在案上)

  〔盈盈在帳外高聲稟報:「天子國舅送親侯王龍王大人到!」

  〔王龍不等傳喚,就醉醺醺地步履蹣珊,手提馬鞭闖進來,盈盈隨上。

  呼韓邪(高興而詫異)哦,王大人,你來了。

  王龍(酪酊大醉,勉強施禮)單于,怎麼你也來了。

  呼韓邪(有禮貌地)王大人到這兒來,有什麼緊要的事嗎?

  王龍咦?(一指昭君)是她叫我來的呀!(站立不穩,一屁股坐下了)

  王昭君(皺眉)送親侯,你怎麼又喝醉了?

  王龍(搖頭)我沒喝醉!你叫我來,我就來了。

  王昭君(嚴厲地)你先回去,等清醒了再說!

  王龍(口齒不清地)我沒醉!我不走!

  呼韓邪(耐心地)王大人,你還是先請回去吧。

  王龍(抬起醉眼,胡言亂語)你怎麼管起我來了?你為什麼老叫我王大人?你知道不知道,我是送親侯,我是天子國舅!你從來不這樣稱呼我,你這是看不起我呀!

  (一邊說一邊用手裡的鞭梢對著呼韓邪指指點點)

  呼韓邪(耐不住)把你的鞭子放下!你來龍廷三個月了,你難道不知道、拿鞭子進帳,是對主人的失禮嗎?

  王龍(不放鞭子,反而更囂張起來)你說我失禮!你昨天才失禮呢。加封晉廟這樣一件大事,你說推遲就推遲,你這是眼裡沒有我,瞧不起我;瞧不起我,也是瞧不起她(指昭君),就是瞧不起朝廷,——王昭君(大怒)王龍!你站起來!你膽敢對單于這樣不敬!

  〔王龍不動。

  呼韓邪左右,把他的鞭子拿出去!

  王昭君撤座!站起來!

  〔力士們應聲上,奪下王龍的鞭子,像提小雞子似地把他架起來。

  王龍(掙扎著大叫)好,呼韓邪!你敢這樣對待我!你這是目無朝廷!目無天子!你反漢!

  呼韓邪(震怒)什麼?

  王昭君(又急又怒)你瘋了!(對呼韓邪)單于,不要聽他的昏話。

  呼韓邪(對王昭君)不,你等等。(對王龍)你說什麼?

  王龍我說你反漢!

  呼韓邪(壓著自己的怒氣,一字一句地)送親侯,你知道這兩個字的分量有多重嗎?

  「諾水之盟」,漢與匈奴永為一家,子子孫孫,決不改變。我是殺了白馬,喝了血酒,對天盟了誓的。天子相信我的忠誠,我接來了昭君閼氏。你身為送親侯,居然當著閼氏說我反漢!你有什麼根據?

  王龍(忽然感到事情嚴重)我說不過你,我走了。(想走)

  王昭君站住!現在你可不能走了,你必須對呼韓邪單于講明白,你要認錯。

  王龍(又橫起來)我認錯?還不知該誰認錯呢!好,咱們講就講。

  呼韓邪(冷靜下面燃燒著怒火)很好,王大人請講,我是很願意聽的。

  王龍好,第一條,你預備那五萬騎兵,是要幹什麼?

  呼韓邪(驚訝)哪裡有五萬騎兵?

  王龍(愈說愈得意)哈哈,單于殿下,你自己都不能自圓其說了吧!第二條,我都知道你的行動日期!

  呼韓邪什麼日期?

  王龍你打長安的日期啊!三個月內,把騎兵練好之後,你準備將這五萬騎兵向長安進攻!(咄咄逼人)有沒有這事?

  呼韓邪(氣得說不出話)哦?(對昭君冷笑)我居然有這樣大的陰謀!

  王龍(得意非凡)怎麼樣?事實俱在,無可抵賴。呼韓邪,我告訴你,我是天子的耳朵和眼睛,我是朝廷的刑罰和鞭子。

  王昭君(怒不可遏)王龍,你對單于這樣羅織罪名,無中生有!我問你,這些消息是誰告訴你的?

  王龍(傲慢地)我不答覆。

  王昭君那就是你捏造的!

  王龍什麼?我捏造?(忽然對呼韓邪)是你的左大將溫敦親口對我說的,那還能有錯嗎?而且那些戰馬,溫敦也指給我看了。

  呼韓邪(震驚,不能相信)溫敦?他會這樣陷害我?

  王龍(得意地教訓王昭君)你明白了嗎?溫敦才是真正忠於漢朝的。

  〔溫敦急慌慌上。他故作鎮靜,但眼神裡露出嚴重的不安。

  溫敦溫敦參見單于、閱氏。(沒想到王龍也在此地)送親侯,您也在這兒。

  呼韓邪(目視溫敦)你來得正好。

  溫敦(觀察呼韓邪的神色)我聽說謀害小王子的罪犯已經抓到,是真的嗎?

  呼韓邪(不答覆溫敦,轉向王龍)王大人,你剛才說的話,請你再說一遍。

  〔溫敦驚訝地看王龍,王龍不作聲。

  呼韓邪好,你不講,我來替你講。(對溫敦)王大人說,你告訴他我反漢,我還練了五萬騎兵,預備在三個月內向長安進攻,你說過沒有?

  溫敦(惡狠狠地瞪著王龍)我??我??(忽然義憤填膺地)王龍!你怎麼敢血口噴人?你居然這樣陷害我!為了漢匈和好,我把你當成好朋友,親兄弟。你多次對我不禮貌,看不起我們匈奴人、對我胡說八道,我都沒跟你計較過。沒想到你這條癩皮狗,不識好歹,反倒在單于面前捏造我這麼大的罪名!(轉對呼韓邪)單于,這是他離間我們君臣,這是個大陰謀!

  王龍(瞪圓眼睛,氣得結結巴巴)你罵我癩皮狗?是你賴還是我賴?你說過你為了我,死十次都願意。轉過臉來,你就惡狼似地咬我一口呀!你這個壞蛋!你這個膽小鬼!你背著他(指呼韓邪),什麼都敢說;見了他,就像耗子見了貓!你說沒說過呼韓邪反漢?說沒說過請求長安出兵?

  溫敦我,我沒有!

  王龍(更氣急敗壞)你說過!你明明說過!你還說過長安一出兵,你就殺了呼韓邪,起來響應!

  溫敦(大叫)我沒說過!(對呼韓邪,歇斯底里地)我不能忍受這樣的冤枉!

  單于,我的主人,為了讓你看看我的心,我願意死在你的面前,追隨我的玉人姐姐??(拔刀,作自刺狀)

  呼韓邪(厭惡地)放下刀!不要來這一套!

  〔溫敦一聽呼韓邪的口氣,立時泄了氣,握刀的手垂了下來。

  〔烏禪幕臉色像烏雲,步伐沉重地上。

  烏禪幕單于,閼氏,我把罪人押來了,(對帳外)把他押進來見單于!

  〔衛士押休勒上。休勒衣服破碎,頭青臉腫,繩捆索綁,一下子被推在地上,匍匐在單于腳下。

  烏禪幕(厲聲對休勒)休勒、你向單于老實招供,小王子嬰鹿是不是你毒的?

  休勒(低聲)是。

  烏祥幕王人閼氏的石像是不是你打的?

  休勒是。

  烏禪幕(對呼韓邪)還有一件大事,漢軍根本沒有出兵,草地上的馬糞是他假造的。(問休勒)是不是?

  休勒是。( 一抬頭,見溫敦,突然嘶聲喊叫)可是我冤枉啊,是他(指溫敦)

  叫我——(溫敦不等休靴話落,抽刀一下向休勒紮:去,休勒慘叫一聲倒下。

  呼韓邪(大孔一聲)溫敦!你這個陰險狠毒的東西!(像獅子一樣狂怒地撲上去,猛掐溫敦的脖子),你,你??溫敦(窒息地)單于!單于——呼韓邪(氣得渾身發抖,像甩條惡狗似地一下把他甩到帳門口)給我滾!

  (溫敦一躍而起,竄出帳外,立刻聽見馬蹄聲急馳而去。

  烏禪幕(怒叫)你給我回來,我殺了你這畜生!

  〔烏禪幕急追出帳。

  呼韓邪(暴怒地揮手)你們都走,都走!

  〔王龍在一旁嚇得面如土色,哆嗦得像篩糠一般,隨衛士們下。

  〔帳中只剩下呼韓邪和王昭君。呼韓邪像籠中的猛虎似地走來走去,王昭君在旁邊十分同情地看著他。

  王昭君(輕聲地)單于,單于。

  呼韓邪(突然在胡床上坐下,疲憊地,像是瞬息間老了十年。對王昭君,又像是對自己)閼氏,我不行了。我這個經過千百次戰爭的單于,看見過多少個毒蛇猛獸,看透了多少虎豹一般的心腸,可是我卻相信了他,相信了這樣一個兇神惡煞:我把我花一樣的妹妹嫁給他,我把我的心也給了他。而他,卻日日夜夜地希望我立刻死去!偏這時候又來了這位漢家的王龍,這個毫無知識、野心勃勃的花花公子。

  他們兩個串通一氣,要殺了我,一個報功,一個領賞,把漢和匈奴百姓當成他們慶功宴上的牛羊。

  王昭君(滿腔同情)單于,是我們沒有盡力,沒有保護好你。

  呼韓邪不,不,漢家派來的閼氏,是我不曾好好地看重你。這一天,我真老了。

  我看見過草原上的月亮,多少次圓了又缺。歲月像水一樣流過去。年齡和我滾燙的鮮血,好像黑河裡的波濤,從我的手,我的腳,流出去,流向大海,流得淨光。我的氣力,我的火性,幾乎都沒有了!都忘了!(望著王昭君)孩子,年輕的昭君,我的孩子。你是我的閼氏,又是我的孩子。在你面前,我已經衰老了。

  王昭君你不老,我的單于。「老」和「年輕」都怕你。你正是草原上飛馳的駿馬,你正是黑河裡奔騰的波濤。你永遠不會使中原父老失望。

  你清得像我故鄉「香溪」的泉水。我到了龍廷才懂得,草原的人們對你為什麼那樣景仰。

  呼韓邪昭君閼氏啊,我老了。我和你歲月相差,如同父女。過去,我覺得,你害怕我,恭敬我;過去,我覺得,你離我很遠,很遠。現在才知道,你的心像水,像明月。我像是經過無邊的沙漠,在酷熱中,看見一片清碧透綠的水,突然感到一片清涼。你是鹽、是米、是綿絮,是我們匈奴人最需要的。

  王昭君(伸出手給呼韓邪)單于,我離你很近,很近,我就在你的身邊。

  呼韓邪(握著王昭君的手)我從前不大相信人是可靠的。可我想,如果人都不可靠,活著豈不太孤單?因此,我覺得還是要相信人的心。而我,還是受了欺騙!

  王昭君有的人,心和言語是一樣的,也有的人,說話好聽,僅僅是為了掩飾他的惡毒的心。

  呼韓邪是啊,昭君。(十分痛苦)背信棄義是插在我背上的一把尖刀!而我回過頭來,拿刀的人,就是我親手帶大,又十分相信的溫敦!

  王昭君(無限同情地)我明白,單于。不要太難過了,不要讓這一片烏雲擋住了你心裡的太陽吧!(撫慰地)單于,我看你太累了,你躺一躺吧。

  呼韓邪我是累了。我要躺一躺,我要你坐在我的身邊。給我唱一支歌吧。

  王昭君我給你蓋上我們的合歡被,你閉上眼睛,睡一睡吧。

  〔呼韓邪在胡床上躺下。王昭君從牆上取下琵琶,坐在他床頭,輕輕地彈撥,像個年輕的母親唱搖籃曲那樣溫柔地用另一種緩緩的曲調唱起來。隱約有音樂伴奏。

  王昭君(唱)

  上邪!

  我欲與君長相知,長命毋絕衰。

  山無陵,江水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與君絕。

  長相知呵,長相知。

  〔呼韓邪睡著了,王晤君撫摩著他。

  〔忽然,呼韓邪掀起合歡被,從胡床上一躍而起。

  呼韓邪(對王昭君)你聽,遠處有軍馬向我們來了。

  王昭君(一愣)哦?沒有吧?

  呼韓邪(立刻匍匐在土地上,耳朵貼在地面,細聽)有!有騎兵向這裡奔來。

  〔呼韓邪的衛士長拔都奔進帳來。

  拔都單于,我們被包圍了!

  呼韓邪多少人馬?

  拔都五百左右。離龍廷還有八、九裡。

  呼韓邪什麼人?

  拔都還看不清。像是郅支的殘部。

  呼韓邪(拿刀和弓箭)召集我的衛士們。

  拔都早已成列。

  呼韓邪迎擊。

  王昭君單于!你要保重!

  呼韓邪(安慰地)你放心,我就會回來!(向外)苦伶仔!

  〔苦伶仃急上。

  呼韓邪保護閼氏!

  苦伶仃是。

  〔呼韓邪轉身出帳,拔都隨下。聽到馬隊飛奔而去。

  〔黑夜降臨了草地。

  苦伶仃閼氏,你不要怕。有我苦伶仃,就能保護你。

  王昭君我不怕。(對盈盈)叫我的侍女們掛好弓箭,備上馬。

  盈盈是,娘娘。

  〔阿嬸潔跑進來。

  阿嫁潔嫂嫂,聽說有叛匪作亂。您不要離開帳幕,我來陪伴您,保護您。

  王昭君阿婷潔,單于不要緊吧?

  阿婷潔憐仃,你來!帶我們祈禱!求天神保佑我們的主人呼韓邪單于。

  苦伶仃(莊嚴地)請閼氏和大公主跪下。

  〔阿婷潔、王昭君跪下。苦伶仃跪在中間,手持帶銅環的手鼓,用手拍打,開始唱著。節奏由徐緩到急促,逐漸激越高亢。像是有無數樂器和呼喊的聲音,伴隨著苦伶仃的歌〔苦伶仃低沉的男低音在帳幕的昏暗中振盪,使人感到恐懼與不安。

  苦伶仃(低沉有力地)

  烏麻力,烏麻力,烏麻力力,烏麻力!

  黑力烏嘎烏麻力,黑力烏嘎烏麻力。

  烏麻力,烏麻力,烏麻力力,烏麻力!

  黑力烏嘎烏麻力,黑力烏嘎烏麻力。

  〔風搖動著帳幕,雷電忽暗忽明,閃映著三個跪著的藍森森的身影,苦伶訂唱著,逐漸站起,舞動著。

  〔風雨雷電一起來了。

  苦伶仃(唱)

  轟隆隆,頭頂上的雷!

  那是天神發怒的拳頭,劈向大地,草原上,滾動著一個個火球。

  嘎啦啦,蒼穹的閃電!

  那是天神的眼睛,望著宇宙,黑夜刺透!

  黑夜刺透!

  天神發怒了!發怒了!

  狼不敢嗥,虎不敢吼,毒蛇深深地縮進草裡,牛羊胡亂地擠進馬廄,整個草原嚇得發抖。

  只有我,苦難的伶仃,在高聲祈禱,向天神伸出雙手!

  看哪!

  暴雨把天地連成一片,拔都和他的勇士們保衛著單于,我們的主人!

  勇士們高喊著:「拔掉他們的鬍子!」

  「扭斷他們的脖子!」

  割頭像割草,人頭滾滾,馬蹄踩著石頭,火星飛迸!

  叛匪們像惡狼一樣吼著:「呼韓邪在哪裡?」

  「我們要他那顆血淋淋的心!」

  王昭君天神哪!天神!求您保佑呼韓邪單于,我的夫君。

  苦伶仃(唱)

  哎呀呀,一匹馬失去了主人,那馬在狂奔!

  一顆人頭落了地,火辣辣地睜著眼睛。

  王昭君那是誰,難道是我的主人?

  苦傳仃(唱)

  不!不!

  在高昂的神馬上,立著單于,他威武、高貴、沉靜。

  血在他的馬蹄下流淌,四面都是他的仇人。

  仇人像毒蛇吐出舌頭,噝噝叫著,噴出刻毒仇恨。

  王昭君(忽然跳起來)我要去找他!

  阿婷潔(攔住王昭君)不行!你不能離開這個帳幕,你會丟了性命!

  王昭君放開我!我要找我在危難中的夫君。

  〔一陣狂風掀起了帳幕,王昭君沖了出去。

  阿婷潔嫂嫂,昭君閼氏!(隨著王昭君消失在草原上的黑暗中,馬蹄聲在風雨中遠去)

  〔急促的鼓聲、號聲、胡笳聲,震撼著蒼穹。在黑暗中,顯出了戰場,一片格鬥廝殺的景象。

  〔苦伶仃的聲音在戰場上空飛揚。

  苦伶仃(唱)

  戰場上,天陷地沉,廝殺的人馬,像洪水滾滾。

  但是啊,真誠的人有真誠的心,衝破黑夜,衝破刀兵,向著她的主人。

  〔王昭君出現在戰場上,她的身後跟著匈奴的女兵。

  王昭君(呼喊)單于!我的呼韓邪單于!

  〔匪徒們的狂喊壓住了王昭君的聲音。

  匪徒們呼韓邪!交出你的性命!

  〔一道閃電,一聲炸雷,呼韓邪出現在高高的岩石上。

  呼韓邪(向王昭君)你不要來!昭君!(向匪徒)叛匪!我在這兒!來吧!

  〔拔都和英雄的衛士們齊聲高喊:「叛匪!還不跪下!」

  〔眾匪徒彼呼韓邪和他的衛士們的威武所懾,紛紛跪下。

  〔溫敦出現在昏暗中。

  溫敦呼韓邪,看箭!

  〔「嗖」,箭聲劃過。「噹啷」,呼韓邪疾速隔開飛來的箭。

  呼韓邪(喝)溫敦,你這個狼種!滾下馬來!

  〔溫敦被震懾。就在這一瞬間,小瑪納沖上前來,揮起套馬杆,一下把溫敦套住。拔都和他的勇士們一擁而上,持弓箭的牧民們也擁上,縛住了溫敦。

  〔王昭君向呼韓邪跑去,呼韓邪迎著她。

  〔在英雄的戰士們和武裝的牧民們勝利的歡呼聲中,暗轉。

  轉。

  〔苦伶仃愉快的歌聲重起,喜悅和歡慶充溢了大地。光明從天際騰然升起,遠處濕潤的山坡上鐐繞著白雲。在白雲中隱約看見一座莊嚴的殿字,那是匈奴單于的祖廟。

  〔草原的後方,搭起一個平壇,這是為了單于晉封閼氏的儀式準備的。壇上鋪著錦繡的地衣。開幕時壇上空著。

  〔近處,金色的陽光灑滿了草原,而後的水滴像珍珠似的在青草和花朵上閃閃發光。

  苦伶仃(歡樂地唱)

  啊,光明終於戰勝了黑暗,呼韓邪單于擒住了萬惡的溫敦。

  小瑪納舉起套馬杆把溫敦套住,單于的英雄們,一下子把那豺狼綁捆!

  四下裡突然一片安靜,海子邊青蛙叫得正起勁,它們也為單于的勝利歡慶!

  哎呀,草原上的杜鵑也醒來,一聲又一聲,黃鷗滴溜溜地叫起了清晨。

  金色的天空,紫色的松林,湖面上升起了薄霧輕輕。

  聽,草原上的姑娘們,唱得多麼高興。

  〔天色大明。在喜悅的氣氛中,一群群美麗的少女歡笑著跑上。傳來人們的歡呼聲:「開關市了,開關市了!」少女們有的彈奏著樂器,有的歌唱,有的舞蹈。

  少女們(急速而快樂地唱著舞著)

  哎——開關市了,開關市了,開關市了。

  領唱聽!這是什麼聲音?

  合唱這是遠方傳來的一串串愉快的駝鈴。

  啊,那是商隊的駱駝,從中原送來了銅、鐵、鹽、茶,養人的糧食,美麗的絲錦。

  領唱啊,我們又送去了什麼?

  合唱我們的商隊出發了,送去北方的異獸珍禽,高大的駱駝,神速的駿馬,和雲朵似的羊群。

  還有動人的音樂,和漢胡一家的深情。

  領唱還有什麼喜事?

  合唱還有更大的喜事,還有更大的喜事,普天歡慶,普天歡慶!

  漢家來的閼氏就要晉廟,朝拜單于祖先的神靈。

  領唱還有什麼?

  合唱單于還要晉封昭君,給她最美好的名稱,最美好的名稱。

  領唱什麼最美好的名稱?

  合唱(彼此問)

  什麼最美好的名稱?

  什麼最美好的名稱?

  領唱(白)我還不知情。

  合唱(白)我也不知情。

  我也不知情。

  同唱我們只好等,等,等單于向我們宣告那最美好的名稱。

  〔呼韓邪和王昭君穿著晉廟的禮服,神態安詳地走上,身後隨著烏禪幕、蕭育。

  呼韓邪溫敦罪在不赦,他是應該明正典刑,處以死罪的。可他的姐姐玉人間氏臨終囑咐我,要我好好管教溫敦,而我沒有把他管教好,我呼韓邪的責任不輕!

  王昭君單于殿下,單于對溫敦從來是管教很嚴,愛護備至。溫敦不聽單于教誨,犯了叛逆的罪行,咎由自取。昭君認為,最好把溫敦送往長安,由天子陛下處理。

  天子陛下會考慮得十分周全,妥善處置。不知單於以為如何?

  呼韓邪(十分佩服而又欣賞)好,這樣處置十分適當。我決定,把他送往長安,奏請天子發落。蕭大人以為如何?

  〔阿婷潔趕上,靜靜聆聽。

  蕭育單于非常賢明,溫敦固然有罪,王龍也罪過不輕,也應該稟奏長安天子發落。蕭育就將他們押送長安。(對烏禪幕)天子是聖明寬宏的,只要他們知罪,天子是會法外施恩的。老侯爺放心。

  烏禪幕逆子溫敦死有餘辜。單于把他交給朝廷發落,是萬分賢明。

  阿婷潔(趕上前來,淚如泉湧)哥哥,嫂嫂,我瞎了眼睛,我萬萬沒想到溫敦會欺騙我,會謀害單于和閼氏!我是罪該萬死,罪該萬死的!(跪下連連叩頭)

  王昭君(扶起阿婷潔)大公主請起。你對朝廷和單于的忠誠是誰都知道的。

  (熱烈地)大公主,我的親妹妹。

  阿婷潔我的好嫂嫂,我說不出心裡的感激,我是萬分的感激!??哥哥,我請求允許我隨我那該死的丈夫同上長安,向朝廷請罪。

  呼韓邪也好,你去吧。

  〔小瑪納穿一身漂亮的新衣跑上,苦伶仃緊跟在後面。

  瑪納單于,單于,那個受災的老頭兒還在外面等著閼氏呢!

  呼韓邪他要幹什麼?不是閼氏已經送給了他糧食和衣服嗎?

  苦伶仃他要求昭君閼氏自己給他一點賞賜。

  王昭君(沉吟)我自己的東西?我帶來的東西都是漢宮的,如今這一切都是匈奴的。(搖頭微笑)這個閼氏自己是窮得什麼都沒有的。

  瑪納他說你有,你有。

  王昭君(忽然想起來)哦,是,我是有,——可是我已經送給單于呼韓邪什麼東西,我的閼氏?

  王昭君那床合歡被!那是我做女兒時在燈下一寸寸織成,一針針繡成的,是我自己的。賢明的單于,您說該怎麼辦?

  呼韓邪(微笑著)那還是看賢明的閼氏吧。

  王昭君好。(對盈盈)盈盈,把合歡被拿來。

  盈盈是,娘娘。

  〔盈盈下。以下王昭君和呼韓邪的對白有音樂輕聲伴奏。

  盈盈立刻取來合歡被。

  王昭君單于啊,(撫摸著合歡被)

  這床合歡被是我送給你的定情之物;它輕得沒有聲音,像雪花落下,寸心暖,廣字溫。

  呼韓邪它,輕輕遮蓋,像爐邊火,卻柳絮一樣輕。

  它朝夕相伴,我便處處豔陽春。

  王昭君它,潔白似漢家女兒心,清水鳥影,不見灰塵。

  呼韓邪長相思啊,深深印,白絮抽絲,綿綿不斷,這裡面,藏著海樣深情。

  〔盈盈望著他們。

  王昭君送給他去吧。

  〔盈盈微笑捧被下,小瑪納隨下。

  王昭君單于啊,這是我們二人幸福的合歡被,但願它也把溫暖帶給漢、胡的千萬家百姓。

  呼韓邪這才是萬里中原的無限心。

  烏禪幕吉日良辰,是單于晉封閼氏的時候了。請單于和閼氏殿下升壇。奏樂!

  〔禮樂聲起,呼韓邪領著王昭君緩步登壇。呼韓邪面向觀眾站立。

  烏禪幕請閼氏受封。

  〔王昭君跪下,禮樂聲止。

  呼韓邪(莊嚴地)我,匈奴第十四代單于,攣鞮、稽侯珊呼韓邪、若鞮撐犁孤突,親往長安求婚,承天子洪恩,賜婚昭君公主。上下臣民,歡欣愛戴,塞內塞外,和悅安寧。今天晉廟祭告祖先,特冊封昭君公主為甯胡閼氏!(對昭君賀喜)甯胡閼氏千歲!千千歲!

  王昭君甯胡閼氏昭君謝恩,謝恩。

  呼韓邪甯胡閼氏請起。(扶王昭君起,二人並肩站立)

  〔人群歡呼:「單于千歲!」「甯胡閼氏千歲!千千歲!」

  〔小瑪納和盈盈急跑上。

  瑪納(同時)甯胡閱氏,不得了啦!

  苦伶仃怎麼了,小瑪納?

  瑪納飛了!

  苦伶仃什麼飛了?

  瑪納那個老頭兒接過合歡被,忽然刷地變成一隻金色的大雁,點了點頭,騰地就朝那邊飛了!

  苦伶仃胡扯!那合歡被呢?

  盈盈那合歡被,一陣風把它吹起來,就忽悠忽悠地跟著那金色的大雁飛走了!

  飛上天去了!——你們看!天上!天上!那不是?正在飛呢!

  那不是大雁?那不是合歡被?

  〔大雁在空中鳴唳。一片光明的彩雲在藍天裡悠悠飛過。大家都驚奇地仰望。

  王昭君(對呼韓邪)我們的合歡被啊,真是神明!

  呼韓邪它變成了一床仙被輕輕。

  王昭君像天那樣大,廣無垠!

  呼韓邪覆蓋四面八方,塞南塞北,無止境。

  王昭君祝願普天之下沒有受寒的人!

  〔遠處傳來愉快的駝鈴聲和悠揚的歌聲:單于和親啊,路邊的楊柳青又青,送來一個好姑娘啊,我們親又親。

  漢胡一家呀,路邊的楊柳青又青,千秋萬代永不分哪,我們親又親。

  〔呼韓邪和王昭君向廟走去。

  〔歌聲中幕落。

  ——全劇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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