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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


  〔來由中門下。同時由中門上來謝宗奮。謝穿一身灰軍服,身體較前健碩,精神飽滿。

  謝宗奮(望一望)咦,梁專員不在這裡?

  況西堂沒有,你找他幹什麼?

  謝宗奮我聽說他正要找我。

  況西堂我倒是剛才見了他一下。

  謝宗奮(關心)怎麼樣?

  況西堂他下了車就先看公事去了。

  謝宗奮(讚美地)這個老傢伙真可愛,做起事來,像一條牛。

  況西堂(嗟歎)也怪,人家的精神總是那麼好。

  (由中門跑上來孔秋萍,手裡拿著雜誌室的圖畫刊物,興高采烈,十分活躍。孔秋萍最近自覺頗為「轉變」,時常讀「新」書,說「新」話,談他認為「進步」的新思想。他覺得要追上時代,不但自己內容要革新,而且外表也要革新,所以第一先剪了平頭,因為分頭似乎不大「正確」,禿頭確實又難看,他自己一切都覺得大有改革,誠如他所說:都「頗為時代」。但不知為什麼,仿佛那俗傖之氣更顯明的掛在臉上,固然一般人都承認他確實比從前努力從公,多做了事情。他穿黃嘩嘰的舊制服,質料很好,但不十分合身,腳下也穿一雙黑皮鞋,但又尖又亮。人還是那副肮髒相。他進門就大喊。

  孔秋萍況先生,況先生,我聽說梁專員的鄉下哥哥又找他來了。

  謝宗奮幹什麼?

  孔秋萍問問,這次我可得看看。

  謝宗奮你想看他?

  孔秋萍嗯,看看究竟是個什麼怪樣?

  況西堂秋萍兄,這位老先生就是!

  梁公祥(從黑暗的角落立起)哦,這位是——孔秋萍(非常窘迫)孔,孔秋萍。

  (強笑)您,您請坐,(那位老先生又兀自決然坐下。

  謝、況見孔秋萍那種尷尬樣子,不覺對笑。孔忽然回頭)謝先生,梁專員這一趟山西大概辛苦壞了。我剛才看見他,渾身上下都是土,人像個老廟的泥判官,他那個小勤務兵跟我談,沿途上都睡的是破店上屋子,這兩個人招了一身都是跳蚤。(搖頭)真苦!真苦!這真比我們辦救護站苦多了。

  謝宗奮(不理他,對況)況先生,現在院裡一共有多少救護站?

  況西堂丁大夫一個人就辦了十六個。連羅院長自己帶了一批人辦的(看著呈文)總共有三十個救護站,十四個醫療站,二十一個手術治療隊。我正在趕著辦一個報告呈部,請再派一大批衛生人員來此地任用。

  〔天氣熱,那個獨自坐著的鄉下老頭,對他們談話逐漸不感興味,仿佛在火車站上等車的樣子,倚著牆昏昏睡去。

  謝宗奮其實現在下來的傷兵遠不及前一年多。

  況西堂到重慶以前,羅院長跟丁大夫計劃過,說要每一個傷兵,每一個俘虜都能有(想試試自己的新文章對人印象如何,依然是讀排偶文章的語調,念著他手裡一個草稿)「最周到的看護,頂完善的治療。」

  謝宗宙(進前一看,啞然失笑)怎麼?白話公文?

  況西堂(含糊)嗯。

  謝宗奮況老先生,您現在要寫白話公文?

  況西堂(有些忸怩)我,我現在開始隨便練練,(恿然,苦笑)簡直有點寫不出來。

  (抓著頭,低聲,認真地)聽說不久又有再用白話寫公文之說。

  謝宗奮真的?

  孔秋萍不會吧。

  況西堂(喟然長歎)難說,難說,抗戰才兩年,改舊革新,變動就非常之大。

  只看當初那些舊人物,舊習慣現在還留存下多少?那麼,這種(故作他所謂「新人物」鄙視「文言」的腔調,手一揮)文言文嚜,還用來寫公函!(感慨系之,不住搖頭)這早晚要取消,我看也是意料中事。

  [謝宗奮頗同情於這個過了將近三十年書案生涯的老公務員,沉默不言。

  孔秋萍(又有發揮的機會)本來是的,用白話寫公文,是最清楚,也最明白。前兩天(本性難移)丁大夫不就跟我說過麼?(很得意地)她說:「孔先生——」(插一句)她一向跟我非常客氣的,說,「孔先生,——」

  [況西堂究竟不大愛聽,低下頭寫他的呈文。

  謝宗奮(煩惡,岔開)喂,小孔,你太太回了娘家之後,常有信麼?

  孔秋萍不常來信。(高興)好得很,我在此地很快活。(又覺嘴上發癢,但和一年前的吹噓用語,大不相同)我現在讀書,做事,研究許多,許多問題,非常長進。謝先生,你看我現在的思想,呃,(貿然)正確得多了吧?

  謝宗奮(笑著)嗯,嗯,嗯。

  孔秋萍(非常得意)我自己也覺得,現在思想行為都頗正確。仿佛離開了女人,呃,離開了後方,腦筋就像清楚得多了似的。我老早說過,婦人女子成事不足,敗事有餘。你看,從前那位老小姐龔女士嘴上說得多呱呱叫,一聽說醫院要調到前線,立刻什麼病啊,事啊,自動辭職,說什麼也幹不下去了。

  況西堂(不覺放下筆)喂,你們知道馬登科的消息麼?

  謝宗奮不是還在監獄裡麼?

  況西堂他出來了。

  孔秋萍(驚訝)好快!他都出來了?

  況西堂先生,期滿了!一年都過了四個月了。

  孔秋萍(幸災樂禍)一年的有期徒刑,真像怪短的似的。

  況西堂他給我來了一封信。

  謝宗奮他有信來?

  孔秋萍(急忙)說什麼,說什麼,況西堂他說他現在做西藥生意,非常賺錢,問我入不入股。一本萬利,四個月他已經賺了兩萬塊錢。

  孔秋萍嗐,你別聽他的,他瞎吹!

  況西堂也許不,昨天我內人來了一封信,說在重慶大街上看見他跟,跟一個女人手拉手上了汽車,聽差,汽車夫,簡直非常闊氣。

  孔秋萍(又改了態度)哦,老馬也許是真有兩下子。

  況西堂(嚴重地)不過有一件事,也非常地奇怪。

  孔秋萍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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