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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繁華的街道。路邊的法國梧桐樹的枝葉已經開始變黃,風吹過,一兩片乾枯的葉子飄然落下。

  嶄新的雪弗萊汽車在街上飛馳。人力車、有軌電車、排子車、卡車都被甩在後面。

  坐在司機旁邊的是陳白露,穿著淡雅卻質地極貴重的衣裳。她把車窗打開,秋風吹起她蓬鬆的長髮和圍巾。長長的白綢巾呼啦啦地在坐在後座上的顧八奶奶與胡四眼前飛舞。

  顧八奶奶:受不了,露露,關上吧。

  陳白露:吹吹,痛快!活著要點空氣。

  顧八奶奶:設法子,白露,一個胡四,一個你,我愛不是,恨不是的。

  她說著瞟了一眼胡四。胡四帶著一副從容不迫的神氣坐在那兒,高鼻樑,削薄的嘴唇,頭髮梳得光光的,嘴邊兩條極細的小鬍子。此刻,他用他那一對經常做著「黯然消魂」之態的眼睛,回看了一下顧八奶奶,顧八奶奶沒有原由的,然而又不由地噗哧笑了。

  陳白露:(對司機)停車。

  汽車猛然在路邊煞住。

  顧八奶奶:(忙問)幹什麼?

  陳白露:下去到公園走走。

  顧八奶奶:我的小白露,剛才好好地你答應我一塊兒到照像館的。

  陳白露:我不想去了。」

  顧八奶奶:我的小婆婆秧子:您就將就點兒吧,咱們送完胡四,就去照像,下一段該唱哪段就唱哪段,都由你。(對司機)到大豐銀行。

  汽車停在大豐銀行門口。陳白露下車。她拾起一片落葉,向著太陽舉起來,樹葉發出金黃色的光,她笑了。

  顧八奶奶:(一把拉住她的手)走呀,露露。

  葉子落在地上,被顧八奶奶的皮鞋碾碎。

  大豐銀行的辦公廳裡,辦事員們忙碌著,許多戶頭在櫃檯等候。

  顧八奶奶拉著陳白露,後面跟著胡四走進來。大廳裡的人目光都被他們所吸引。一些職員站起來向顧八奶奶點頭、鞠躬。由一個辦事員引路。推開一間辦公室的門:李石清正坐在桌前,研究裁減人員的名單,算著帳。

  顧八奶奶:李秘書!

  李石清:(連忙站起身)八奶奶,稀客,哎呀,連陳小姐都光臨了。快請坐,可惜潘經理出門拜客去了。

  顧八奶奶從皮包裡取出一張便條,「啪」的一下放在桌上。

  顧八奶奶:四爺不在也一樣。

  李石清:(拿起一看,滿面笑容)潘經理早就吩咐下來了。八奶奶您真周到,還來個便條。(轉向陳白露)陳小姐您請坐,您這一來,這辦公室象點了十萬支電燈,閃的我都睜不開眼,您滿身都是——

  陳白露:電力、魔力。

  李石清:(笑得更厲害)白露小姐就會找我的口頭語。

  胡四突然開口了。

  胡四:你把我擱在哪兒呀?

  李石清立刻又朝向胡四,依然是一臉的笑。

  李石清:您在銀行的事兒早安排好了,先坐,歇歇。

  這時,錄事黃省三穿著一件褪了色的布罩袍走進屋。

  黃省三:(低著頭,局促地)李秘書,這是您要的緊急抄件。

  李石清:好,放這兒吧。

  黃省三放下抄件,他微微抬起眼瞼,碰上了胡四漠然的直瞪著他的目光,他趕忙垂下頭,向門口走去。突然,在他身後響起李石清的聲音。

  李石清:黃省三。

  黃省三站住。

  李石清:下了班,你來一下,我有話跟你說。

  黃省三急驟地回過身,一臉色惶恐,他怔怔地望著李石清冷冰冰的面孔,想說什麼,但終於沒敢開口。

  陳白露注視著黃省三,注視著他的嘴唇無聲地哆嗦了一下,注視著他慢慢地轉過身,消瘦的身影在門口消失了。她的目光移向桌子,在桌上擺著的裁減人員名單上,她看見了黃省三的名字。

  胡四突然笑起來,他拉了拉李石清的袖子。

  胡四:嘿,前兩天在牌桌上看見你媳婦啦!長得真不賴。

  下午四五點鐘,在旅館陳白露的客廳裡,光線暗淡,由窗外高樓的縫隙間,射進一道微弱的夕陽。

  一盞亮得耀眼的立燈,紗罩下,一桌「麻將」稀裡嘩啦搓得正響。

  牌桌邊順序坐著精明闊綽的劉小姐,張喬治,顧八奶奶和一位面容秀氣,溫良的婦人,李石清的太太。她臉上薄薄地敷了一層粉,幾乎沒有怎麼修飾,眉宇間透著一絲憂戚與不安。

  牌桌的四角,都放著紅木茶几。上面擺著剛端上來的熱騰騰的小籠湯包、細瓷小碗的雞絲面、清香翠綠的龍井茶,以及專為張喬治與劉小姐喝的咖啡、牛奶、蘇格蘭威斯忌酒和蘇打水。

  燈光照著四個人不同的神色。劉小姐伸出雪白的手,摸了一張牌,看也不看地打出去,一張「八萬」。

  張喬治一邊摸牌,一邊意味深長地盯著這位富翁的女兒劉安妮。

  張喬治:(意在言外)安妮,你呀,真緊哪,我一點都吃不著你。

  劉安妮:(眼一翻)你說什麼?

  張喬治:我說你手真緊,麻將打得真精。

  他打出一張「一萬」,順勢用手拉住劉安妮的手臂。

  張喬治:你的手真比「白板」還白,比奶油還嫩。(伸著頭頸,笑著要吻她的手。)

  劉安妮:(縮回手,似怒非怒地)討厭,打牌!

  坐在顧八奶奶身後的胡四,湊在顧八奶奶耳邊唧唧噥噥,不知說了些什麼。

  顧八奶奶:(美在心裡)你也討厭,就你沒規矩。瞧瞧人家,(睃了一眼劉小姐和張喬治)人家多有情份,多麼文明。

  胡四一副不以為意的樣子。他掏出粉盒,對著小鏡子,用粉撲臉,又把粉盒擱進衣袋,朝著李太太一笑。李太太趕緊低下頭。

  隔壁的臥室裡,陳白露從一堆照片中拿起一張顧八奶奶的戲裝像,是「游龍戲鳳」的李鳳姐,叉著腰,舉著一個盤子,戲裝緊緊地裹著她那小鯨魚似的身軀。那扮正德皇帝的正是陳白露。又是一張:陳白露微微蹙著眉坐著,身後站著顧八奶奶,打扮成西裝革履的男人,手持文明杖,扶著陳白露的肩,神氣活現。

  陳白露:(吐了口氣)這叫什麼東西!

  正想把照片撕了,坐在她身邊的潘月亭一把抓住她的手。

  潘月亭:可別撕,別再任性了,我的小丫頭。這位八奶奶,你替我要好好敷衍。

  陳白露:(淡淡一笑,扭過頭來)你用她存的錢幹什麼啦?

  潘月亭:(拍了拍她的手)咳,有了我的,不就有你的了!

  他拉陳白露站起來。

  潘月亭:我的小露露,你去看看他們,謝謝你啦!

  陳白露走進客廳,窗外天已黑了,壁燈映著嵌鑲著鮮紅緞子的牆板。

  她慢慢踱到牌桌旁。這圈牌已剩下不多的幾摞,正是緊張的時刻。屋裡沒有一點聲音。

  陳白露轉了一圈,在李太太身後站住。

  陳白露:(輕聲)李太太,小心點兒。

  顧八奶奶:(十分興奮)白露,你可不興插嘴,叫李太太自己打。李太太,你抓牌呀。

  李太太伸手摸了一張牌,是「二餅」,她愣愣地看著。

  顧八奶奶:(催促)李太太,打呀!

  胡四:是個母雞總得下蛋,別磨煩了。

  張喬治:(抑揚頓挫,象朗誦詩一般)李夫人,請不要浪費這黃金一般的時間。

  劉安妮用冷冷的而又神秘的眼神斜望著李太太。

  李太太盯著手裡的牌一動不動。

  顧八奶奶的聲音:打呀,李太太,你倒是打呀!

  「叭」的一聲,李太太手裡的那張「二餅」落在桌面上。

  李太太恍惚地四下看了看。

  顧八奶奶:(拍手大叫)謝天謝地,我可開胡了!

  她把牌往桌上一亮,抓過那張』二餅」嵌在自己的牌裡。

  顧八奶奶:(樂不可支地)平胡!

  這時,劉安妮的臉上露出尖刻而又得意的笑容。

  劉安妮:(十分冷靜)慢著。

  她把自己手中的牌亮出來,接著伸手取過顧八奶奶牌中的「二餅」和自己手上的一張「二餅」擺在一起。」

  劉安妮:單調二餅。

  張喬治:(大叫起來)滿貫,清一色,滿了!

  忽然,只見顧八奶奶把牌一推。

  顧八奶奶:李太太,哪有這種打牌法!人家餅子落地兩付了,你,你怎麼還打「餅於」!

  李太太:(怯生生地)對,對不起,我原不會打……

  顧八奶奶「哼」了一聲,白眼狠狠乜斜著惶惶然、不知所措的李太太。

  陳白露:(忽然變了顏色,冷笑了兩聲)八奶奶,你有錢,可李太太還有氣呢!李太太,我來替你打。

  大家一下僵住了。李太太急忙站起來,從皮包裡取出一小卷鈔票,陳白露攔住她,把錢又塞回皮包裡。

  陳白露:李太太,李石清先生來了,請你說句話,這兒你就不用管了。

  她不顧牌桌上另外三個人的臉色,扶著李太太向門口走了兩步。

  陳白露:問李先生好。

  李太太感激地點點頭,走出門去。

  陳白露猛地回過身,燦然一笑。

  陳白露:對不起,耽誤了你們黃金一般的時間。(興致十足的樣子)看我的!

  門外的走廊裡,李太太四面環顧,並沒有李石清的影子。她似乎明白了。回頭望瞭望剛剛走出的那扇門,然後低著頭,匆匆走去。

  當鋪裡,昏暗、清冷。那黑黢黢高高的櫃檯上,一雙手遞上來一個包袱,李石清仰著臉,望著櫃檯後面一張發青的面孔,兩隻鏡片閃著白光。

  包袱打開了,裡邊是一件八成新的皮大氅。

  李石清:(低聲地)掌櫃的,沒穿過幾回。

  對方的臉上看不出任何表情,連聲音也是冰一般的。

  掌櫃的:當多少?

  李石清:(望著那雙鏡片後的無神的眼珠)一百五吧。

  沒有回答,一雙青筋畢露的手立刻把包袱皮重又包起來,推到櫃檯邊上。

  李石清:(愣了一下)那您給個數。

  掌櫃的:八十。

  說完扭過頭去。鏡片不再向李石清閃爍了。一陣使人感到喘不出氣來的沉寂。

  李石清默默地把包袱拿下來,向著門口走了幾步……蒼白的陽光猛地照到他臉上,他用手遮住額頭。遠遠的,一個十歲左右的男孩向這邊走來,手裡拿著的一個銅盤,在陽光下反射著刺目的光。小孩兒的臉那樣瘦,那樣蠟黃。

  李石清忽然回過身,重又走向櫃檯。

  李石清:(陰沉地)您寫吧。

  大衣被抖開了。

  掌櫃的:(高聲地)寫!犬豪絨筒,水獺領,禮服呢大氅一件。蟲蛀鼠咬,光板無毛。八十元。

  櫃檯後面,看不見的地方,響起了算盤辟啪的聲音和撕紙的聲音,接著,一疊錢和一張當票擺在櫃檯上。

  李石清伸手拿了錢和當票,他沒有數,也不想去數,轉身就走。

  掌櫃的:慢走,您的東西。

  李石清回過頭,掌櫃的用手指頭挑起那張包袱皮,晃了晃。李石清一把抓過來,塞進口袋裡。

  在當鋪門口,李石清和那個抱著銅盤的男孩迎面碰上。小孩急忙把自己瘦小的身體貼在門上,李石清匆匆地走了出去。

  李石清走在街上。在一個小鋪門口,他站住買了一包香煙。他點起一根,狠狠地吸了一口,由於太猛,甚至嗆得咳嗽起來。

  這時,馬路對面的一個門洞裡,忽然閃出一個人,黃省三。他那一直穿在身上的長衫已經破了,臉色愈發地灰黃。但是,由於看見了李石清,那雙本來暗淡、呆滯的眼睛裡,似乎閃出一線光亮。他愣了一下,接著,不顧一切地跑過馬路。

  黃省三喘著,在李石清身後站住了。

  黃省三:(膽小地)李,李先生。

  李石清倏地回過身,當他看見站在他面前的是黃省三,心中剛才積蓄起的無處發洩的怨氣,像是忽然找到了一個出口。

  李石清:(狠狠地)你,又是你!

  黃省三:(簡直不知怎樣開口)是,是我。我,我又要,求您啦。

  李石清,我跟你是親戚?是朋友?還是我欠你的?

  黃省三:(苦笑,很淒涼地)您說哪兒的話,我都配不上。

  李石清:那你給我走!願意上哪兒就上哪兒去!

  李石清說完就逕自走開了。黃省三急急地追著。

  黃省三:李先生,李先生,我在銀行裡一個月才用您十三塊來錢。您知道,左扣右扣,一個月,我實在領下的才十塊二毛五。現在您辭了我,不要我幹了,您叫我到哪兒去?我能到哪兒去?!

  李石清:(斜了他一眼)銀行又不是給你保了險,你一輩子就吃上銀行啦,笑話。

  黃省三:我,我知道銀行待我不錯,我不是不領情,(他喘了口氣)可是……您是沒瞅見我家裡那一堆活蹦亂跳的孩子,……我實在,實在是沒路走啦,李先生。

  李石清:(連頭也沒回)那怨誰?

  黃省三的眼睛突然間盈滿了淚水。他默默地跟在後面。

  黃省三:(自語般地)怨誰呢,怨誰呢?我整天寫,從早到晚地寫,我抬不起頭,喘不出一口氣地寫。五年哪,五年的功夫,我不是白白拿你們的錢,我是拿命換的呀!

  他忽然跑了兩步,抓住李石清的袖子。

  黃省三:(悲聲)李先生,我為著我的可憐的孩子,我跪下求你!

  說著,他的雙腿彎曲了,就要跪倒在地上。李石清一把拉住他。

  李石清:(壓低嗓音,厲聲地)你瘋了!你這個瘋子!

  黃省三被嚇住了,呆呆地望著李石清兇狠的面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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