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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一


  顧八奶奶 (捶自己的心)你看我的心又痛起來了,胡四進了電影公司兩天,越學越不正經幹。我非死了不可!露露!你的安眠藥我都拿去了。

  陳白露 (吃驚)怎麼,你要吃安眠藥?

  顧八奶奶 嗯,我非吃了不可。

  陳白露 (勸她)那你又何必呢?你還給我。(伸手)

  顧八奶奶 (不明白)不,我非吃了不可,我得回家睡覺去。我睡一場好覺,氣就消了。杜大夫說睡一點鐘好覺,就像多吃兩碗飯。我要多吃兩碗飯,氣氣他。

  陳白露 哦!(放下心)不過我先警告你,這個安眠藥是很厲害的。你要吃了十片,第二天就會回老家的,你要小心點。

  顧八奶奶 (拿著安眠藥看)哦!吃十片就會死。

  陳白露 十片就成了。

  顧八奶奶 那……那,我就……我就吃一片;不,半片;不好,三分,之一,我看,對我就很可以了。

  陳白露 那才好,我剛才聽你的話,我以為——

  顧八奶奶 哦,(忽然明白)你說我吃安眠藥尋死?我才不呢。我不傻,我還得樂兩年呢!哼,我剛剛懂一點事,我為他……哼,胡四有一天要跟我散了,我們就散。我再找一個,我……我非氣死他不可!(太費力氣,顫巍巍地搖著頭)

  陳白露 (冷冷地望著她)你說得不累麼?

  顧八奶奶 可不是,我是有點累了。我得打幾副牌休息休息我的腦筋。你跟我一塊來吧。

  陳白露 不,你先去吧!我想一個人坐一坐。

  [顧由左門下。

  [中門敲門聲。


  陳白露 誰?

  方達生 我。(推開門進來,他還穿著他的毛藍布大褂,神色沉鬱,見著白露,微現喜色)

  陳白露 你剛回來?

  方達生 我回來一會,我走到你門口,我聽見顧太太在裡面,我就沒進來。

  陳白露 (望著他)怎麼樣?小東西找著了麼?

  方達生 (搖頭)沒有。那種地方我都一個一個去看了。但是,沒有她。

  陳白露 (失望)這是我早料到的。(半晌,扶他坐下)你累了麼?

  方達生 有一點,不過我很興奮,我很興奮。我在想,這兩天我不斷地想著個問題。

  陳白露 (笑)怎麼,你又想,想起來了。

  方達生 嗯。沒有辦法,我是這麼一個人,我又想起來了。尤其是今天一夜晚,叫我覺得——(忽然)我問你,人與人之間為什麼要這麼殘忍呢?

  陳白露 (笑)這就是你所想的問題麼?

  方達生 不,不儘然。我想的比這個問題要大,要實際得多。我奇怪,為什麼你們允許金八這麼一個禽獸活著?

  陳白露 你這傻孩子,你還沒有看清楚,現在,我告訴你,不是我們允許不允許金八活著的問題,而是金八允許我們活著不允許我們活著的問題。

  方達生 我不相信金八有這麼大的勢力,他不過是一個人。

  陳白露 你怎麼知道他是一個人?

  方達生 (沉思)嗯……(忽然)你見過金八麼?

  陳白露 我沒有那麼大福氣。你想見他麼?

  方達生 (有意義地)嗯,我想見見他。

  陳白露 那還不容易,金八多得很,大的,小的,不大不小的,在這個地方有時像臭蟲一樣,到處都是。

  方達生 (沉思)對了,臭蟲!金八!這兩個東西都是一樣的,不過臭蟲的可惡,外面看得見,而金八的可怕外面是看不見的,所以他更凶更狠。

  陳白露 (眼盯著達生)你仿佛有點變了。

  方達生 嗯,我似乎也這麼覺得。不過我應該謝謝你。

  陳白露 (不懂)為什麼?

  方達生 (嚴重地)是你給我這麼一個機會。

  陳白露 我不大明白你的話,你的口氣似乎有點後悔。

  方達生 (肯定地)不!我不後悔,我毫不後悔多在這裡住幾天。你的話是對的,我應該多觀察觀察這一幫東西。現在我看清楚他們了,不過我還沒有看清楚你,我不明白你為什麼:要跟他們混?你難道看不出他們是鬼,是一群禽獸。竹均,我看你的眼,我就知道你厭惡他們,而你故意天天裝出滿不在意的樣子,天天自己騙著自己。

  陳白露 (深邃地望著他)你——

  方達生 你這樣看我做什麼?

  陳白露 (忽然——倔強地嘲諷著)你很相信你自己的聰明。

  方達生 竹均,你又來了。不,我不聰明。但是我相信你的聰明。你不要瞞我,你心裡痛苦,請你看在老朋友的份上,我求你不要再跟我倔強,我知道你嘴上硬,故意說著慌,叫人相信你快樂,可是你眼神兒軟,你的眼瞞不住你的恐慌,你的猶疑,不滿。竹均,一個人可以欺騙別人,但欺騙不了自己,你這佯會把你悶死的。

  陳白露 (歎一口氣)不過你叫我幹什麼好呢?

  方達生 很簡單你跟我走,先離開這兒。

  陳白露 離開這兒?

  方達生 嗯,遠遠地離開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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