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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五


  楊味齋(愣愣地望著他們出去,又轉頭盤問)仲由兄,那麼,捨下晚上的便飯?

  [余處長匆匆上。

  余滌凡廖先生,你都預備好了?

  廖再興是,是,余處長。

  餘滌凡通知各廠同事,立刻來到禮堂,董事長要立刻訓話,不參觀了。

  楊味齋(對盧)唔,仲由兄,捨下晚上——聲仲由(跺腳)你呀!(外面胖子突然向左立正,盧探望一下)喔,來了。

  [何董事長與沈蟄夫並上,後隨易、劉、蔡、吳、姚,還有其他一兩個面生的高級職員。

  何立在雙門外,一直點頭咂嘴,微微地笑,看來是很滿意的樣子。

  [何湘如,一個老留學生,曾經熱心辦過許多公共事業的聞人,並且參預著各種有關國計民生的大事。供他驅使的人非常多。自從他一步一步登到最高峰,即終日彼人們前呼後擁地捧來捧去,所以在不知不覺中自然而然地養出一種聲勢和氣派。

  在他的許多長處中,弄錢的本領又超於一切。可是他倒不吝嗇,對於手下的嘍囉們,還算寬厚慷慨,當然,這也可以說是一種手腕,所以為他效勞的人,三教九流,各種階層無不包含,他也就四面八方無路不通。

  十餘年來本著他進則宦,退則商的原則,在臺上就對自己所辦的工商業等等儘量加以包庇,一方面利用職權,壓迫與他的利益衝突的事業;在台下,依舊橫行無忌,不屑守自己當權時所推行的法令,此時可以共守的法令一旦推行到了他的「事業」上,就遇著阻難,無法行通。他決心做一個不倒翁,他把勢力佈滿了各種角落,認識人多,不論中外人士都與之周旋;好鋪張,好擺架子,手下人也就在這些地方儘量迎合他的心理使其高興,討他的歡心。辦起事來仿佛是很有派頭,並且也自覺十分能幹,自己也被這種虛張聲勢的氣魄所感,而萬分得意。實際上頂多不過是一種封建式的你一槍,我一劍的小規格的精明利害而已,自私,倒退多少年的思想,卻披上近代的外衣。腦筋不清楚,甚至有些昏庸,凡事不幹己時,他皆以昏庸處之,除了到自己切身利害的緊要關頭時,他才精明而認真起來。由於他的好運氣,好機會,好環境,以及終日包圍他的一些人的奉承,孝順,一切都弄成他的自以為是,捧他的人也就忘其所以地覺得他是一個了不起的人物。必要時,他很有口才,卻他所說的話沒有一句是由衷之言,缺少真正的熱誠,缺少能夠顧視全域的眼光;而本性更是貪得無厭。

  所以事實上以他目前所處的地位來說,他確是大材小用,雖然他的潛勢力是無窮的。

  (他今年五十多歲,看起來可並不像,當然在十分養尊處優的生活裡,是不容易叫人顯出老相的。臉面白皙,而又潤澤,無須,只有在兩鬢上略微有一點點花白。

  頭髮依然未脫,光光的攏向後梳著。精神飽滿。一雙山羊眼可以變幻出各種不同的表情。過分的饕餮,使得眼神偶然露出一點遲鈍之色。一大半的時候是看起來十分和藹的,這和藹下,卻是包藏著尖刻的目光。從不相識的人一眼看來,他頗有一副傻傻的忠厚樣子,但你只要再深一點看,就可以透過這襲忠厚的外衣捉到他的精明,厲害和機警。一種必要時他能故意做出很有意思的憨態,另一種必要時也不惜露出他兇惡的真面目。某些人對他敬之,畏之,捧之,拍之,莫不視他為神明。人生得並不十分胖,但骨架高大,是屬￿一種大塊頭的身軀,笑聲洪亮,語音時而很高,時而又壓得很低。穿一套講究的白色西裝,黑領結,白絲襪,黑漆皮薄底精緻光頭皮鞋。夏天十分怕熱,除了萬不得已時電風扇總是跟著他的。然而他還是揮汗呼熱不止。

  [何湘如的身邊垂手立著一個瘦貓臉的中年人,凸眼睛高顴骨,穿著一身無懈可擊的白西裝,把一隻像冬天裡永遠凍皺了的小貓耳朵湊湊,直湊到何的口邊。

  何湘如(眯細了眼睛,低著頭——其實他不高——對著那只貓耳朵吩咐)好,好,你去領著幾位太太她們到處看一看。

  那個中年人(機警而恭敬地)是,是,那麼等董事長訓完話之後,是不是再按沈總經理預備的行程,看幾個重要的?

  何湘如(蹙著眉,裝聾作傻)好,好,看,看(「看情形」的意思)我們找兒個重要的瞻仰,瞻仰。

  那個中年人是,是,二先生。

  何湘如(一雙不可捉摸的山羊眼睛,收斂成一團,含蓄的自得的光芒,走近門口一面對著沈,誇讚地)蟄夫啊,很有成績,很有成績,難得,難得。在抗戰後三兩年工夫,就打出這樣的規模,真不容易!可是(驕滿地)蟄夫,啊呀,你也真會花我的錢哪!(舉起雪茄,廖瞥見滅了,立即趨前點火)

  沈蟄夫(微笑,沉靜地)坐,坐!(對進來的眾人揮揮手)大家坐吧。

  (大家各找座位,有的望著何,不敢立即就坐)

  何湘如(就著廖再興手中的火柴,一面吸,一面讓)嗯,請坐,請坐。(吸著了,快然舒適地就坐,在沙發內,閉下眼,仿佛默想方才說過的話,又恰然開目)

  所以我一向是這個主張,這個主張——,(望望四下的佈置。背後電扇,呵呵地急轉。一陣涼風吹來,他回頭望一下,嘉獎似的對著眼前這一群大大小小的「下屬」

  低聲表示一點欣慰的憨笑)很好,很好。(「虎頭秘書」此時也不覺會意地望了廖一眼,廖也「感激涕零」

  地望望他)

  沈蟄夫(早已坐下,泰然自若)嗯,嗯。(摸出紙煙,廖正想趨前燃點,沈拿出身上的洋人)

  我有!(自己點上)

  何湘如(望望沈,憨然自得的目光在眾人頭上輕輕的一掃,又滔滔不絕接講著方才已經發揮了半天的長篇大論)我是始終如一,國家固然應該救濟現在的工業,但是辦工業的人也應該自力更生。不要一味地仰賴國家的救濟,譬如你們——(掉撣煙灰)嗯,我們公司啊——看著鋼鐵過剩,就設法接洽隆山鐵路的鋼軌。(望著沈)這對的呀!自己找出路嚜!所以一切應該不怨天,不尤人,靠自己。工業家應該切實合作,少競爭,聽命令,生產第一,有無之間,要互相配合。(一再著重地)

  少談政治,少說閒話,我們應該反乎求諸己。我們應該站在自己的立場提高工作效率,先認真改正我們在管理上,技術上的種種缺點。(轉著小山羊眼睛,聚精會神地)最切要的,工業家不應該孜孜為利,僥倖,投機,貪圖小便宜。

  工業家跟商人不同,我們是辦事業,我們負著建設國防,改善民生的使命。近一點說,我們該為抗戰建國貢獻我們的聰明才智,具體說,就是增加生產,開發財源,(輕輕巧巧地)叫老百姓有吃,有穿,有住!這樣物價自然不壓便平,通貨也就不管自縮。(做出一種嘲弄的苦痛萬狀的神色)不要成天喊:「哎呀,我們民營工業受拘束啊,受限制啊!物價啊!壓迫啊!困苦啊!」(有一兩個人捧場似地笑了幾聲)這都是兩個字在作祟,(拍一下沙發扶手)自私!我們第一該處處從政府國家的立場上說話。(指著,得意地)這一點蟄夫先生最清楚我!(對沈慷慨地)

  抗戰前,我在上海辦的一兩個相當規模的廠子,捐款納稅,我是沒有一時一刻不先想著我們國家的利益。抗戰突然爆發,真正的大廠子沒有辦法搬進來。而經營壞,規模小的工廠,就搬進來投機,一部傳家機器,就是個廠,搬進來也叫一個公司。(斜著眼,挖苦地)反正小,叫兩部洋車就搬;反正窮,搬到後方,政府有的是錢借給我們,說起來,也時髦,在大後方辦實業。(盧、楊應聲大笑,旁邊的人會意的互相覷視一下)

  楊味齋(骨頭都酥酥的,連連)二先生的話真是一針見血,一針見血!

  盧仲由(低聲)是,是。

  何湘如(忽然,感慨萬端地,長歎一聲)哦,可惜喲,蟄夫!如果我的廠,只要有一個搬得進來,後方這些廠大部分可以完全不辦!你看,現在的廠都是東拼西湊的,起碼是倒退五十年的貨,這怎麼能說得上現代工業喲!(搖搖頭,長歎)這也就無怪蟄夫先生時常為戰役的中國工業著急喲。(又無限欣慰地)至於你們諸位這些年來在後方腳踏實地的工作——(餘滌凡早已溜出去張羅,現在又走進來。

  余滌凡何董事長,現在可以開始訓話了吧?

  沈蟄夫(向何)可以開始了麼?

  何湘如好,好。

  盧仲由您還需要休息一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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