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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沈蟄夫,懋華鋼鐵公司的總經理,在產業界中是勾當有聲望的前輩;出於他門下的工程師們已經有不少是社會中的名人。出身世家,父親早死,由於父執們的贊助,很早就被送出國。那時他活潑,聰明,主意多,朝氣蓬勃,同學們都眾星拱月似地擁他為頭腦,他也以做一個小首領而自豪。一切活動都由他出頭,一種青年的好吐心理使他覺得自己簡直是個不可一世的英雄。那個時比,是以自己逞能,做英雄夢,為「有志」的青年們的風尚的。

  但是後來不知怎麼,也許因為師友們的勸告,也許是讀了幾本得力的書籍,在一個星期中忽然地大徹大悟,懸崖勒馬,一下收住了腳,停止所有的活動,一心一意地用功讀書,頓時沉默、深思起來。這一改變激起師友們的驚異和稱讚,固然以後他想起對這些稱讚當時也並沒有怎樣放在心上。他功課好,頭腦清楚,能吃苦耐勞,一直到今日都未曾改變。

  回國以後做了幾次不甚重要的官,感覺到毫無意義,決心棄官不做,集資創辦工業,從此走上了最艱苦的路。他事業心重,雄心勃勃,理想高,立志要迎頭趕上,與外國的企業爭個短長。但是事實上種種無法解決的困難,使他逐漸明白想是想,做是做。在這個半封建、半殖民地的社會中,資金不足,工業技術標準不夠,管理人才的缺乏,帝國主義工業與買辦銀行的壓迫,國內商業資本的跋扈,政府無保障工業的決心,官僚們從而掀風作浪,幫著洋人的工業來摧殘,以及在種種艱難的競爭條件下,同業們不擇手段的短視,??這一切一切使他苦惱,懊喪,甚至於失望。

  然而他的性格是堅強的,執拗地把握住近代企業家應有的勇猛精進的精神,無論如何他不肯走另外任何容易的路。

  他覺得中國必需有自己的工業,並且他是最先立下這個基礎的。把屢次的失敗作為經驗,他在江南樹立兒個較有規模的工廠,但是接著一次毀於內戰,一次又倒於帝國主義國家低廉貨品的傾銷,不過他咬牙撐過去,他認為這種工業界的多事之秋也是必經的路程。抗戰起,他盡可能把較小的機廠搶運到內地,其它大部都喪失在炮火中。層出不窮的打擊,又使他感到一點意興索然,但是這種感覺不久也就過去。在後方正是民族工業抬頭的時機,國家確實需要自己的工業來維持民生。以前受盡了外來勢力的擠壓,目前是沒有任何外力與之競爭,所以他又振起精神把僅有的一點資本和力量都放在上面,當然這同樣還是會遇到不少困難的,不過他改變作風,有意無意之間,儘量在不損害人格無傷大雅的原則下收斂些鋒芒,壓下一些火氣。多年磨折使他學會了忍耐,也加強了韌性,為了顧全大局,使戰時後方的工業可以樹下基礎不至崩潰。他堅定地、穩健地面對了現實去做。然而對政治他沒有足夠的認識,多多少少他還保持著一點舊的想法,免不了門戶之見,不十分合群,也有點孤做。多年得來的教訓使他不相信人們可以團結,團結就有力量,他不肯在這方面用心用力做,也不相信人民有輿論,即使有,他也懷疑輿論能夠發揮多少作用。

  他有不屈不撓百折不回的精神,可是像一切創業的人物,多少也有些偏頗。他做事徹底,在緊要關頭時捨得孤注一擲。這許多長處,他略微有點自覺,有點自喜。肯用錢,也會用錢,但在不高明的屬員手裡有些地方也難免有些浪費。有時他也很矛盾的,他一面講工業化的精神,一面對他的事業與機構好以一個慈愛的家長的態度處之,但工業究竟是工業,這是不可能的。擺脫不掉昔日英雄主義的色彩,固然他是個規規矩矩辦工業的人。

  〔他喪妻後即未再續弦,可是感情上的空虛也時常給他一些苦惱。他曾經有過幾次對象,只是覺得沒有遇到一個真正瞭解他的人。另一方面就只有事業和兒子是他的慰藉,他期望二者都能培植成功,達到他的最大理想。此外他還有一個好朋友淩光鬥,只有在這個朋友的面前才能把所有的話一點不留他說出來,朋友間的感情是坦白而深摯的。不過淩光鬥不是一個完全沒有缺點的人,二人共同工作或共同參與一件事情時,常常有些意見相左的地方,可是一則光鬥較他年長,再則為了珍惜這可貴的友情,他非常細心地不忍多辯論,伯傷了朋友的自尊心。所以認真說,他還是相當孤獨的。將近五十的人,臉上確實留下不少久經滄桑的痕跡。他生得方面大耳,眉峰秀俊,眼細長,目光深藏,混合了沉著、銳利,而又有兒分慈祥的眼神,鼻翼飽滿,嘴唇閉起時成一條直線,可以表現出他堅定不移的個性。沿上唇蓄著一條蒼白的短髭。頭髮稍稍有些斑白,修剪得短,十分光澤的向後流著。

  笑時聲音洪亮出自丹田,說話語氣穩准字字有力。身軀並不十分高大,有一雙白皙豐潤道地「資本家的手」。方肩闊胸,自然一種昂藏不凡的威儀。

  〔服飾整潔,穿米色細薄嗶嘰西裝,白紡綢襯衫,硬領,顏色花祥樸素的領帶,黃紋皮鞋,腕上戴著黃皮錶帶經久耐用的手錶。

  沈蟄夫(拿著文件,複看了幾處要點,沉默半天,然後尖利地睃了劉一眼)這些理由不成其為理由,玉山,你是跟我從上海搬來的,你看見過戰前上海我們跟外國貨競爭的痛苦,艱難。今天關著門做皇帝,大家隨便出了一點點鋼品,機器,就亂吹成績,這些成品,將來戰後跟歐美的標準比。 不成。就是跟戰前上海的工業成品比,也差得太遠。拿這些成品做中國工業化的表現,根據這個就認為公司現狀無需改革,就依照現狀,能度過日後工業一天比一大艱難危險的關口,(冷冷的憤慨)

  這是沒有眼光,不長進的,守櫃檯,開小鋪子的態度!(踱了兩步)這意見書,我上午已經看過了,(回頭遞給劉)你可以對這幾位過分樂觀的問事們講。這一次增產改組的計劃勢在必行,公司各廠的資財工料。

  必須重新分配。不能各自為政,效率高的,使它更高,效率沒有的讓它淘汰。

  應付目前同將來的危機,在公司方面。只有自己提高效率,先不要打其他的歪念頭。

  劉玉山(一面蹙著眉頭聽,此時賠著笑臉)是,是,那麼技工們要求增加工資的事情——沈蟄夫(長籲一聲)物價暴漲以後,這兩年大家都很苦。(兀然坐在沙發裡)最近公司天天焦急資金不夠周轉,成品賣了以後的收入,除了必要的開支以外,根本不夠再買下一次的工料,繼續生產,這是公司的基礎受了威脅!

  劉玉山(黑臉上故意露出一同和「上司」焦急的神氣)是,曉得公司內幕困難的人,沒有一個不在著急。

  沈蟄夫不過員工的生活,公司一定要顧到,待遇一定要調整,(拿起火柴,由矮幾上煙盒慢慢取出一根煙)公司正在接洽貸款,有了眉目,公司要通盤籌劃待遇的問題,技工們的要求會合並解決的。

  劉玉山是,是。

  沈蟄夫(立起,走向總經理辦公室對著門說)光鬥,還是這邊坐坐吧,外邊是比裡面涼快的多。

  〔裡面蒼老而爽朗的聲音:好,好,好,我把末了這一點看完就來。

  劉玉山(躊躇)那麼公司向「強新煉鋼廠」挪借發電機的問題?

  沈蟄夫(踱回來)這當然進行。動力問題是公司開辦以來總無法解決的事情。

  然而有一點點路。就得想法子進行。

  劉玉山(看看風色,似乎可以提起——)不過我們機電廠蔡廠長說,強新的發電機,儘管放著不用,要跟他們挪借,也怕他們不肯。

  沈蟄夫(指節輕輕扣一下會議桌過,提醒的口氣,緊接)不過公司現在是預備買——劉玉山(為難)蔡廠長探過他們的口氣。我們買,他們也不賣,怕他們會用種種的藉口推掉,除非,除非是用大面子,——沈蟄夫(沉吟)哦,——又是大面子!

  劉玉山(陪笑)就是這點滑稽!有的嚜,放在那裡生銹,沒有的嚜,想花錢買,也不成。

  沈蟄夫(臉色一沉)你對蔡廠長說,公司現在沒有大面子可以利用。除非政府公正地統籌分配,不再放任,叫他們把不用的發電機送到我們公司裡來。我們只希望政府做我們的後盾,不希望利用任何所謂的大面子的!

  劉玉山(一怔)是,(頓,又重複一句)固然是,(忽然提起勇氣頂一下)不過,總經理,這個——沈蟄夫什麼?

  劉玉山(索興拋去吞吞吐吐的態度,含著用意地)「強新煉鋼廠」跟我們現在的何董事長是很有點關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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