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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幕


  第一場

  這是在第三次國內革命戰爭時期,一九四八年的末一個月裡。

  自從人民抗日戰爭結束以後,美帝國主義繼續同國民黨勾結起來,想把中國變為美國的殖民地。他們便下了決心,進行反共內戰,不顧人民對和平民主的願望,撕毀了保障國內和平的協議,向全國人民寄託著最大希望的解放區發動全面的進攻。在戰爭期間,全國人民逐漸覺悟到,從被美帝國主義控制的蔣介石政權手裡,是得不到和平、民主與獨立的。在中國共產黨用了極大的努力和耐心使人民認清這一點後,大家才暢底瞭解必須打倒蔣介石,驅逐美帝國主義,並且完全倚靠一直正確地為和平努力的中國共產黨,才能得到生存。

  人民群眾的向背已經完全顯然。正義是在中國人民解放軍一方面。因此,從一九四五年國民黨倚賴美帝國主義的援助,發動戰爭以舌,到了一九四七年。人民解放軍已經轉入反攻,首先在晉冀魯豫戰區,接著在東北和其他戰場上,發起了巨大的攻勢。國內革命戰爭形勢已經變了。

  這個戲開始在戰爭進展最迅速的一九四八年十二月。在遼沈戰役勝利後,整個東北已經獲得解放。在南線,在徐州附近,正進行著規模巨大的淮海戰役。幾乎在同時,人民解放軍在北線也在進行著解放天津的戰役,並且包圍了北平。

  圍城中的北平人民在反動統治的極度恐怖下和生活的極度貧困下,等待著苦痛而緊張的日子的終結。鐵路不通了,只有天空中不斷地響著飛機的馬達,空中霸王晝夜不停地載著反動的官吏、軍人、特務和他們的家屬財物,向上海、香港、臺灣、美國飛去。物價一日數漲,從早到晚,街上擠購糧食的貧民排著淒慘的行列。散兵四處在搶劫,居民被迫挖掘戰壕和修飛機場。街道上不斷來往巡邏著裝甲汽車和滿身武裝的執行隊。特務在橫行,為著末日的來臨,變得更加殘暴。人民在憤怒著,日夜盼望著解放;人民在可怖的黑暗中懷著信心,勇敢地作各種準備,來歡迎黎明。但是也有些人是懷著另外一種心思的,在美帝國主義多少年文化侵略下,這些人早已和真正的中國人民脫離了關係,在他們卑鄙的思想裡,藏蓄著不曾見過天日的污垢。另外一些人是那樣地麻木,對於即將到來的新社會還沒有一點感覺。然而這些人中有專家,有高級知識分子,是我們在來日的建設中需要的人材。這個戲就是企圖講一講中國的知識分子在這大變動的時代中如何改造思想,逐漸放下舊思想的桎梏、終於開始向新知識分子的道路上變化著。

  這是美國對華文化侵略系統中燕仁醫學院的美國大夫賈克遜(Jackson )的辦公室的外間。

  正是冬天下午四時許的光景,外面下著大雪。看得出來,在平時,屋子裡的陳設都擺得井井有條。這一兩天,在某些角落裡,卻堆著與賈大夫辦公室毫不相稱的大小皮箱,上面貼滿了五光十色的歐美各國旅館的行李票。屋子裡像是暖和的,左右兩牆邊上的暖氣管似乎都在開著。正面有一窗一門,門通著外面的甬道,甬道上來往著病人。甬道上有鋼窗,鋼窗之外,看見白楊的禿枝在灰慘慘的天空中搖動。北風挾著大雪,一陣陣打在鋼窗的玻璃上。正面門的左面,貼著牆,是一把硬郴梆的木質長椅。門的右面的一個小小的書桌,一個年輕的女打字員成天守在那裡的的答答地打著字。她這個角落在白天也有些昏暗,桌上總是點著鐵罩的檯燈,人一進門,就立刻被燈光吸引住,望見她身旁暗綠色的文件櫃,和在牆上掛著的賈克遜的大相片——相片上的賈克遜是慈眉善目的。左面有一門,通著賈克遜的辦公室。左門附近是一張沉甸甸的很講究的辦公桌和圈椅,圈椅上放著一個五顏六色的靠墊,這是賈克遜的秘書劉瑪麗辦公的地方。右牆近台口有一門,門外也是甬道,甬道對面正是細菌科主任淩大夫的辦公室和他的實驗室。門旁有冷熱自來水和洗手消毒用的磁盆,門旁掛著幾件白罩衣,右門前面擺著一張皮質的長沙發、一張小沙發和一個矮幾,這些家具都很精緻,占的地方不大。

  儘管這間屋子裡人來人住,卻總不能留下來人的溫暖,人們走進來,立刻就感覺到一種陰暗逼人的冷氣,仿佛在這裡只能談著病和死亡。同時,圍城的炮聲,天空中的飛機聲,和說不出的恐慌,從四面八方壓上來,使人們就在這鐵打的牆壁裡也感覺到炭炭不可終日。

  〔開幕時,窗外的雨道上匆忙地穿過各式各樣的人——醫生、詢問地點的病人、交談著的醫學生、端著器械的護士、送信和擦地板的工友們??等等。

  〔劉瑪麗,一個四十兒歲的婦人,由賈克遜的辦公室走出。她是賈克遜的親信,到過美國,能替賈克遜起稿,安排事務,很幹練,可以替他解決一些他自己不便於出面的問題。她不是一個普通的速記打字員,雖然有時也做一些這類的事情。她又幹又瘦,臉上抹著脂粉,頭髮剪得短短的。她煙癮很大,總是用一支短煙嘴。這時她拿著一疊文件。

  劉瑪麗(對女打字員)Jenny ,馬上把這份東西打出來,下午要用。

  女打字員(接過文件去)O.K.!

  劉瑪麗(想打電話,見女打字員在場,於是取了一個信封寫幾個字,交給她)

  Jenny ,你先把這封信送一下,那份東西叫Nancy 替你打。

  女打字員O.K.!(接信,走下)

  劉瑪麗(打電話)喂一你美國領事館嗎?我是燕仁醫院Dr. Jack-son 辦公室。??是啊,就是我。你好嗎???我?倒黴透了!我一夜沒睡好,聽了一夜的炮。末日要到了!??我們正在開緊急會議。Dr.Jackson 要你告訴James 上校,這兩天的時局簡報還浚收到。趕快送來吧,老頭子要發脾氣了。好,再見。〔護士敲門。

  劉瑪麗Come in !①〔護士進來,劉瑪麗望一望護士送來的本子,簽了一個字,護士走出去。

  劉瑪麗(換一個電話又打)要廚房。我賈大夫辦公室。送九份茶點來,現在就要,賈大夫要一杯牛奶。

  〔尤曉峰由通甬道門上。他約有三十三歲,是眼科的青年主治大夫,眼科主任陳洪友手下得力大夫之一。此人精明圓滑,好開庸俗的玩笑。但他確有些技術,在未進這個醫院以前,他開業十分得法。他進這個醫院很費了心思,目的是為了更遠的「前途」——想得到美國大夫賈克遜的賞識,可以赴美「鍍金」。然而他不是這個醫院的正統畢業生,所以也受所謂正統派的,更為賈克遜賞識的醫生們的排擠。

  〔他是一個矮個子,臉上白裡透紅,十分光潤,鼻下有一撮黑黑的小胡髭。如果他不穿著一套剪裁得十分美國味道的西裝,他會隨時被誤認為是日本人。他帶著一副學者味道的眼鏡,但這副眼鏡並不能改變他給人們那種庸俗與滑稽的印象。他總是很得意,好說話,總覺得自己比別人聰明,會打趣。他很喜歡為別人「服務」,好拉些閒事情,忙個不完。所以他又是被有些人喜歡的一個人。

  〔他匆匆走上來,放大衣在長椅上,神色有些慌張。

  尤曉峰(熟稔地)Hello ②,Mary!

  劉瑪麗(淡淡地)Hello ,尤大夫。

  ① Come in——英語,意思是「請進」。

  ② Hello——英語,意思是「喂!」

  尤曉峰我剛從外邊回來。裡邊有什麼消息沒有?我們這個醫學院還辦不辦?

  劉瑪麗不知道。

  尤曉峰你聽,炮聲越來越近了。情形很不好,醫院都空了,一發薪,都出去搶購去了。市場上亂得一塌糊塗,有東西就搶購,黃的、白的一齊漲!(舉起一卷美鈔)美鈔!我剛剛換的。你要換嗎?我可以替你服務。

  劉瑪麗我跟你們不一樣,我拿的就是美金。

  〔徐慕美上。她是江道宗教務長的妻子,醫院護理部主任。她四十出頭,仍生得豐滿好看,穿著雪白的高級護士制服,上面披著紫紅色短披風,派頭十足。她原是一個買辦家庭的小姐,一直在美國教會辦的中學、大學受的教育。她原先打算學醫,但是終於為了自己認為是走近路的打算——想很快地爬上醫護界的首腦地位——選擇了到燕仁醫學院學護理的前途。她心目中很少看得起一般的醫生,認為自己知道得很多,但心裡又有些看不起自己這個職業。她相當笨,但總覺得自己很聰明,好表現自己的「幹練」、「俏皮」,但時常被她內心崇拜的丈夫所奚落。她在醫院的地位實際上是靠賈克遜和她的丈夫所支持。

  徐慕美(一進門)你們聽!飛機又在頭上轉了。

  劉瑪麗南京來的。

  徐慕美(湊熱鬧)空投呢!投的不是大米就是白麵。

  劉瑪麗徐主任,找賈大夫吧?他在開會。

  徐慕美你們看!(把挾著的一本精裝的書遞給劉瑪麗,炫耀地)好嗎?

  劉瑪麗(接過來欣賞著)Beautiful ①!太好看了。

  尤曉峰好看極了!

  徐慕美我設計的。

  劉瑪麗(念)「賈——克——遜——大夫」??(讀不下去,指著)這是什麼?

  (笑)我的中文真壞。

  尤曉峰(搶著讀)「賈克遜大夫論文集」,「紀念賈克遜大夫來華辦學二十五周年」。

  劉瑪麗(恍然)啊,原來是這麼回事!封面用中文,他一定會喜歡的。(翻開)

  還有他的相片!哦,就用的是這張。

  (三人都走到牆邊賈克遜的相片前欣賞。

  尤曉峰風度多好!

  徐慕美(有意地)他自己最喜歡這張了。

  劉瑪麗(意在言外)你對老頭子當然最瞭解了。

  〔尤曉峰嘻嘻地笑了一聲。

  徐慕美(瞪尤曉峰一眼,轉對劉瑪麗)可惜紀念會取消了。

  尤曉峰誰也沒想到共產黨會來得這麼快,城已經圍上了。

  劉瑪麗這有什麼關係?他們打進了北平城,我倒要看看,他們能不能打進美國人辦的醫院。

  尤曉峰再見,我還有病人。Mary,有消息請告訴我一聲。

  〔尤曉峰走到門口,正好門被走進來的袁仁輝所打開,尤曉峰昂然走出。

  〔袁江輝是江道宗和徐慕美的養女,二十歲的時候從一個美國人辦的孤兒院中領回來的。

  她一直住在江家,什麼事情都做,什麼氣也都受過。後來,江道宗答應她到一個護士學校① Beautiful——英語,意思是「美麗」。

  去念了兩年書,現在在燕仁醫院做一個職位最低的護士。她有卅一二歲,生著一個方方的臉,扁鼻子,面色黃黃的,有些雀斑。地老實,小心,不大說話,完全沒有這個醫院正規的護士小姐們的派頭。

  袁仁輝(提著一個裝滿了東西的籃子走進來,對徐慕美)媽咪①,您在這兒!

  您要的東西都買到了。

  徐慕美(皺起眉頭,厭煩地)誰叫你到這兒來的?

  〔袁仁輝無語。

  徐慕美護士衣服也不換!

  〔袁仁輝把頭低下。

  劉瑪麗(看看袁仁輝的臉色)你要聽你媽咪的話。你媽咪從孤兒院救了你,你要知道感激。

  袁仁輝(取出鈔票)給您換的美金,九十八塊五。

  徐慕美(收下美金,眼快地)那是什麼?我一猜你就是買了大頭了!(對劉瑪麗,仿佛袁仁輝是一個沒有生命的東西那樣隨便評論著)你看她笨哪,她倒懂得替自己換大頭。你看,兩塊錢!

  〔何昌荃由外上。他是醫學院細菌科的助教,畢業不久,是細菌科主任淩士湘大夫的得意學生,二十七歲。從表面上看,他像是舊社會所謂品學兼優的人。說話不多,勤勤懇懇,仿佛成天鑽在實驗室或圖書館裡,根本不知道外面的世界似的。實際上在入這個醫院以前,他便參加了進步的學生運動,受了革命的教育,是一個相當沉著和有熱情的人。在醫學院的進步青年們中間,他有一定的威信,但不知為什麼總不常提他的名字,仿佛故意掩護著他似的。他在一九四八年春天加入了地下黨,在圍城期中最緊張的時候,是地下組織中一個小的領導者。

  〔他是江道宗教務長的外甥。他有一副寬寬的眉毛,沉靜的眼神,現在他穿著實驗用的白罩衣,安靜地走進來。

  何昌荃(對徐慕美)舅母。

  徐慕美昌荃,你來了。(對袁仁輝)外頭什麼樣啦?

  袁仁輝街上亂極了,盡是兵,鐵甲車到處轉。(停住)

  徐慕美說呀!

  袁仁輝糧食店都叫人搶了。新街口槍斃了兩個人,說是共產黨。

  徐慕美共產黨要來了,該你們過好日子了。(轉向何昌荃,存心令人不快地)

  是不是啊,昌荃?

  何昌荃(對劉瑪麗)劉小姐,我找江教務長。

  〔劉瑪麗下。

  徐慕美(一邊翻著袁仁輝的手提包,一邊挑剔著)誰叫你買這種雪茄?你買錯了!你給Daddy ①買的咖啡豆呢?〔袁仁輝拿出一包,遞給徐慕美。

  徐慕美(一聞)不對!這是假的!(還給她)

  〔袁仁輝沒接好,包落在地下,咖啡豆灑出一些來。

  徐慕美真笨!白在我家養了這麼大,就會吃飯,一頓三碗。

  〔袁仁輝低下頭去收拾,落下眼淚來。

  何昌荃(冷冷地)袁姐沒白吃你們的,你們要用老媽子還得給工錢呢。(低頭幫袁仁輝收拾)

  ① 媽咪——袁仁輝是江道宗夫人的養女,他們照例使養女叫他們為媽咪(媽),用的是英文稱呼。

  ① Daddy——英語,意思是「父親」。

  〔江道宗和劉瑪麗上。江道宗是醫學院的教務長,四十六歲。在這個醫學院裡,大約除了賈克遜以外,最有勢力的人就是他了,因為校長和院長都是有名無實的,賈克遜和他故意請一些他們認為是好好先生的來充任,做招牌。他溫文有禮,但又是陰氣森森,如果和他處久了,就會感覺到在他斯文的談吐和言笑裡面。總是有一種不可測的、不能使人相信的心機。他在洋人的圈子裡很紅,會拍洋人馬屁,為他們著想,但表面上冠冕堂皇,一絲也不令人看得出來。他說話尖刻而聰明,有時又「熱情」而「爽快」,對他的主子並不低聲下氣,時常倒是故意離著賈克遜遠遠的,他籠絡著一群他認為可以做嘍囉的大夫們。對於淩士湘他保持著「謙恭下士」的態度,口口聲聲稱呼他是老前輩,實際上他是誰也不佩服,他覺得他的前途是無限的。

  〔他的出身是一個沒落世家的子弟,家境很窮,他小時便很乖巧玲瓏,在大學裡遇見徐慕美,費了很大的心機才把這個買辦的闊小姐弄到手。他是得過他有錢的丈人的好處的。他有些學問,在美國得過兩個博士的頭銜。但自從多年以前受了賈克遜的賞識以後,和他所認為的美國有力量的人做了朋友,當了這實際上比院長還高得多的教務長,他漸漸對政治的興趣濃厚起來,覺得人應該有「抱負」,有「雄心」,對於學術也不甚鑽研了。這個人英文不錯,還會兩句舊詩,自己覺得很風雅很博學,高人一等,待人接物總要使人覺得他有教養。

  〔他身材適中,面貌白淨,眉毛淡得幾乎看不出。一對細細的小眼睛,看起人來就不肯放過,閃著閃著,像是要把一切都吸進去的樣子。他非常愛惜自己的「丰采」,穿著一身毛質的瀟灑的長袍,一塵不染,裡面是筆挺的西裝褲,皮鞋頭是尖的,擦得晶亮。他是有驚人的潔癖的。

  江道宗(看見何昌荃、袁仁輝在收拾東西)怎麼啦?

  徐慕美沒什麼,咖啡豆灑了。

  何昌荃舅舅。(轉身對袁仁輝)袁姐,謝謝你昨天到病房來看我,我睡著了,你給我的水果我都吃了。

  袁仁輝(溫和地)你還應該多休養兩天,你看你瘦多了。

  〔袁仁輝提著籃子走出去。

  徐慕美(對江道宗,嘲笑地)我們這個外甥頂「正義」了,從小就這麼「普羅」。

  〔老張端著茶點從中門上。

  老張可以進去嗎?

  江道宗(對徐慕美)你有事嗎?現在裡面休息了。

  劉瑪麗(對老張)去吧。

  徐慕美休息了?(搶在老張前面走進內室)

  〔老張端著盤子跟下。

  何昌荃我們細菌系沒有田鼠了,淩大夫很著急。

  江道宗我知道。

  何昌荃他今天一整天沒在實驗室,不知跑到哪裡去了,這是從來沒有過的事情。

  江道宗(微感驚奇)哦?他到哪兒去了?

  何昌荃不知道,說是找田鼠去了。(焦急地)外面很亂,他脾氣又倔??我認為醫學院不該讓他這樣的學者為這種事情操心!

  江道宗(長輩的口氣)你很愛護你的老師,這很好。我也是在想辦法。怎麼樣,你的盲腸炎完全好了?

  何昌荃好了。

  江道宗那好極了。今天晚上到我家裡來吃飯吧!(和藹地)這兩天時局很緊張,我很想跟你多談談。

  何昌荃好吧。

  〔淩士湘大夫由中門上。淩大夫是細菌系的主任,五十九歲,是一個老美國留學生。他的出身可能是一個舊的書香世家。他考進清末的理工一類的學校,終於決定學醫,當時多少是為了科學救國,和一些有志之士想把泰西的科學傳進來。他有一些人道主義的思想,多少年來認為醫學是救人的。他在美國也吃過很多苦頭,半工半讀,靠自己的努力學了一些東西。他很自信,脾氣倔強、耿直,但做起事情來有時顯得很迂,也有通常一般學者的那種心不在焉的神氣。一般來說,他為人是十分熱情的,不過不大容易看得出來;靠近他的朋友都認為他誠實、忠厚、可靠,但是鑽牛犄角,難以說服。在學生中他有很高的威信,美國人賈克遜也倚重他,利用他,因為他在細菌學方面確有成就。

  〔回國以後,他沒有開過業,雖然他的醫療學問並不壞。他一直在教書,在凡個大的醫學院都授過課,最後來到此地,工作了將近十年。他妻子死得很早,只有一個女兒,叫淩木蘭,現在眼科讀書。

  〔他的面貌看不出像個學者,只有跟他常在一處的人才看得出他內在的風度。

  乍一看,他倒有些土頭土腦,像一個內地來的不出名的中學教員。他的面色有些灰暗,兩鬢已經斑白,短短的頭髮,稀稀地蓋著他的大腦袋。他的眉毛很濃,有兩三根突出來的灰眉毛蓋在眼角上。在他愉快的時候,他的眼神露出詼諧的閃光,但大部分時間他是顯不出光彩的。他個子高大,嘴唇厚厚的。 粗糙的面孔上有幾道深深的皺紋,偶爾笑起來很慈祥,甚至於動人;但是在憤怒的時候,他的神色是異常嚇人的。通常的時候他走路是比較慢的,總像在思索著什麼,不認識他的人,往往會以為這只是一個普普通通的老頭子。

  〔他穿著一身舊西裝,有些單薄,拿著一件磨光了的黑呢大衣和一頂舊呢帽。

  何昌荃淩大夫,你可回來了!你到哪兒去了?大家真著急了,你這麼晚才回來!

  淩士湘(對何昌荃,不滿意地)你又到這兒來了!我昨天還囑咐你好好養病,可是你今天乘我出門,又跑去做實驗了!你去幹什麼?

  何昌荃(關心地)田鼠找到了嗎?

  淩士湘你不要管。你開了刀,還沒拆線呢。回到病房去!我要叫他們把你這身衣服沒收。

  何昌荃(笑嘻嘻地)我在實驗室看見你的飯盒子又冷了,別忘了叫他們給你熱一下再吃。

  淩士湘走!走!走!不要嚕蘇了。

  (何昌荃下。淩士湘把大衣掛在鉤子上。

  江道宗(讚歎地)我一看見昌荃,我就想起一個學者對青年潛移默化的力量。

  昌荃的這點鑽研精神,完全是跟你這個老師學來的。怎麼樣,能不能佔用你一點寶貴的研究時間跟我們一道開一下會呢?賈大夫剛才還問起過你呢。

  淩士湘我不去。

  江道宗聽說你出去找田鼠了,找到了嗎?

  淩士湘(疲乏地)沒有。

  〔一個女技術員上。

  技術員(高興地)淩大夫,您回來了。(遲疑地)實驗室最後一個!鼠都用掉了。

  淩上湘(對江道宗)我跑了一整天,哪兒也沒有。

  技術員再沒有田鼠,我們細菌系的實驗只有停下了。

  淩士湘知道了。

  〔女技術員從通實驗室的門下。

  淩士湘(發著牢騷)道宗,當初我答應到你這個醫學院來,就是了學術研究的方便。可是今天弄得連實驗動物都不能給我了??江道宗(解釋地)現在圍城了。

  淩士湘(執拗地)不管圍城不圍城,我的研究是不能停的!你答應給我找田鼠的。

  江道宗正在找。賈大夫是非常重視你的研究的,他說,美國有些學者也在做鼠疫研究,他們聽說你研究的這種田鼠感染性很強??淩士湘(引起興趣)是的,這種田鼠對他們是有用的。

  江道宗他們托賈大夫運到美國一次,可是路上都死了。所以賈大夫希望你能把怎麼運送田鼠,田鼠到了美國,怎樣用人工繁殖起來的方法告訴他們,你看是不是可以?

  淩士湘當然可以。

  江道宗他們已經打電報催了好幾次了。

  淩士湘方法我已經都寫好了。只要對消滅鼠疫有好處,我研究的結果都可以告訴人。可是,沒有田鼠,光有這些方法有什麼用?

  江道宗我已經托了洪友了,你放心,他說有辦法。

  淩士湘(不信地)噢?好吧。

  〔徐慕美興沖沖地由賈克遜辦公室出。

  徐慕美(一眼望見淩士湘,嘴快地)淩大夫,你回來了,我正要找你呢。你知道你的小姐到哪兒去了嗎?她出城了!

  淩士湘(吃驚)什麼?

  江道宗(制止徐慕美)你看你!

  徐慕美(對江道宗)你不告訴他怎麼辦呢?(對淩士湘)是宋大夫把她帶出去的。

  淩士湘真是奇怪!這個時候出城幹什麼?

  徐慕美是啊,城外這麼亂,碰見八路軍怎麼辦?

  淩士湘為什麼要出城?怪不得我三天沒看見木蘭!

  江道宗聽說他們在城外辦了一個什麼施診所,說是給窮人看病。你知道宋大夫這個人,永遠是個熱心分子,她恐怕不知道有些學生利用這類地方做別的活動。

  淩士湘(焦急地)那怎麼辦呢?兩個女的,沒人陪著,城外都是亂兵!

  江道宗(安慰地)士老,你完全放心吧。我已經托了個美國朋友把她們帶回來,剛才得到消息,已經出發了。車子有特別通行證,沒問題的。

  淩上湘我總是麻煩你們。(不滿地)宋大夫這個老朋友啊,我對她簡直沒辦法。

  我的女兒就仿佛是她的女兒似的,時常不得我的同意帶她亂跑。

  〔淩木蘭和宋潔方上,她們都提著手術箱。宋潔方大夫是醫院裡有名的外科大夫,五十歲上下。她是最早的一批受英美的醫學教育的女醫生,沒有結婚,事業心很強,可以說一生在舊社會中為著一個職業婦女的前途在奮鬥。她精力飽滿,容易激動,動作說話的節奏很快,無論做什麼事情都敏捷麻利。她是一個正直的、有是非之感的女子。

  〔她頭髮有些斑白,剪得短短的,很自然的梳向腦後,疲勞的眼神和有皺紋的前額告訴我們她是很辛苦的。她很瘦,穿得很樸實,一件合身的藏青薄呢旗袍,外面穿著皮大衣。

  〔淩木蘭是眼科的實習大夫,淩士湘大夫的獨女。她母親死得很早,自小就是由父親撫養起來的,父女感情很好。她很熱情,有時有些任性,倔起來像她的父親。

  淩木蘭(高興地)爸爸!

  〔淩士湘不響。

  徐慕美你們可回來了。

  淩木蘭(對淩士湘)你著急了吧?你這三天怎麼過的?對不起,我沒告訴你,爸爸。

  宋潔方(不在意地)你們都好?

  江道宗宋大夫,你們沒受驚吧?

  宋潔方沒有,謝謝你給我們弄的車子。(望著淩士湘,故作詫異的樣子)怎麼啦?

  (轉對大家,笑著)這個老頭子又不高興啦?誰惹他發脾氣了?(對淩士湘)

  難道還沒有找到田鼠嗎?

  淩士湘(幹幹地)田鼠沒找著,女兒也不見了。潔方,我不反對你辦什麼施診所,可是木蘭是一個剛出學校的大夫??宋潔方(搶著替他說)我知道,正需要埋頭研究,我不應該把她拉出去??淩士湘(瞪她一眼)尤其是在這個時候!

  淩木蘭爸爸,你不要冤枉人。不是宋阿姨拉的我,是我拉宋阿姨去的。

  淩士湘什麼?

  宋潔方(勝利地)你沒想到吧?我希望有一天她也能把你拉去看一看。(忽然轉對江道宗,鋒利地)江教務長,請你原諒我,我是好說話的。他們那個施診所當然沒有我們這些設備,也沒有專家。可是他們把醫藥送到病人面前,窮苦的病人真正得到人的待遇。在他們那裡,我第一次感覺到醫生是真正被人需要的,被人愛的,不是一個高級學府的點綴品。

  〔一個護士上。

  護士(把一份病歷交給宋潔方)宋大夫。(對徐慕美)徐主任。

  宋潔方(好脾氣地)怎麼我剛一回來就叫你看見啦?

  (護士笑笑,宋潔方翻看病歷。

  徐慕美(猶豫了一下)宋大夫,特等病房那位軍長夫人已經找你好多次了。

  宋潔方我不想伺候。(對護士)走,到病房。

  〔宋潔方與護士下。

  徐慕美(撇撇嘴)真是名醫派頭!哼,一個女人沒有家庭生活就是怪。(笑著)

  淩大夫,當初你們兩個人為什麼不結婚哪?

  淩士湘(瞪著徐慕美)她嫌我笨。

  〔江道宗看徐慕美一眼,徐慕美一扭頭走下。

  淩士湘(慈愛地)木蘭,你累了吧?

  淩木蘭不累。爸爸,昌荃的病怎麼樣了?我看看他去。

  〔陳洪友上,陳洪友是醫院的眼科主任兼醫務主任。他現在有四十三歲,是這個醫學院的老畢業生。他是在美國留過學的。回國以後在校服務幾年,在上海和北京都掛過牌,營業很好。他確實有些學問,疑難大症,他看了不少。偶爾他也寫幾篇論文——當然僅僅為了點綴,這和他這幾年來,極力想鑽進這個醫院當眼科主任是一樣的用意,都是為了所謂醫學界中的地位。這個人小心謹慎,多少年來,學了一種儘量與人無爭,卻又想處處討便宜而又不失身份的處世哲學。他沒有什麼理想,對於妻子家庭看得很重。一件事在他心裡,總要盤算來盤算去,皺著眉頭嚴肅地想個沒完,但是他給人的感覺是一個十分平庸的人。

  〔他臉龐看去很豐腴,有一點黑。不大不小的鼻子,不大不小的眼睛,有時冷冷地望著他的病人,有時笑嘻嘻地望著他的上司。一句話,是最常見的,但是總使人忘得乾乾淨淨的一種極平凡的面貌。他穿著一套棕色的冬季西裝,在背心兩個口袋之間系著金錶鏈,鏈上懸著兩把金鑰匙,是他在美國大學讀書時得來的「榮譽」

  標記。他還穿著嶄新的呢大衣,戴著帽子,從外面進來。

  江道宗洪友,你回來了,我正要找你。

  淩木蘭爸爸,等一會我來看你。(下)

  江道宗(對陳洪友)怎麼樣,我托你的事?

  陳洪友哦,你說賈大夫要的田鼠啊?

  淩士湘(詫異)咦,不是替我找的田鼠嗎?

  陳洪友(微微一愣)哦,哦!都有了,都有了。

  淩士湘真的?

  陳洪友我已經叫他們拿上來了。

  淩士湘(立刻興奮地)有多少?我要得很多。

  陳洪友你要多少有多少。

  淩士湘是我要的那種田鼠嗎?

  陳洪友(自得地)你看嘛!

  〔工友送田鼠上,隨下。

  陳洪友對不對?

  淩士湘(孩子一般地喜悅)對,對,對!就是它!好極了,好極了。(舉起田鼠籠子)我可有田鼠了,我的實驗可以做下去了,誰也攔不住我了!謝謝你,謝謝你。我要告訴昌荃去。(欲下)

  江道宗喂,士老,賈大夫要的方法呢?

  淩士湘(滿腔高興的情緒)哦,忘了!(從口袋裡取出一封信)都在這裡,一切的方法都在這裡。如果還弄不清楚,隨時可以找我。(下)

  江道宗(收起信)洪友,方才你到哪裡去了?為什麼請假不來開會?

  陳洪友(一副苦惱的面孔)唉,沒法子!你知道我的太太。她把東西都賣了,鬧了幾夜了,非要到美國去不可,我剛才找飛機票去了。啊呀,飛機場上滿是人,票難買極了!

  〔飛機聲。

  陳洪友你聽,空中霸王!恐怕這是最末一班了。(看見屋角堆著的箱子)這是賈大夫的行李吧?

  〔江道宗點點頭。

  陳洪友怎麼樣,會上賈大夫怎麼說?醫院是不是停辦?

  江道宗不,賈大夫決定:要辦下去。

  陳洪友(吃驚)什麼?還辦下去?那麼這個局面??江道宗(慨歎)這個局面當然是完了!

  陳洪友那麼為什麼要把醫院辦下去?賈大夫又不走了?

  江道宗不但他不走,他希望大家都不走。他的話很有道理,我們有責任保

  護醫院的美國標準,歷來學術傳統,我們學校的秩序是不能允許其他的力量來破壞的。(大有深意地)以後的事情複雜得很,共產黨有什麼專家?他們能維持得下去嗎?

  陳洪友(盤算著)是啊,到美國開業也是很困難的。那麼,是不是我先留下來看一看呢?

  江道宗(嘉許地)好,先看看嘛。

  陳洪友我得跟我太太商量一下。(忽然吞吞吐吐地)那麼我那點錢,是不是也照你的辦法,送到美國存起來呢?

  江道宗可以送去。多少?

  陳洪友呃,六千五百美金。

  江道宗我叫我的秘書給你立刻去辦。

  陳洪友也好,那我就進去開會了。真是沒法子!(入賈克遜辦公室)

  劉瑪麗(忽然)江教務長,共產黨隨時都會進來。

  江道宗你根據什麼?

  劉瑪麗我自然有根據。(略停)我看何大夫,您的外甥,是個共產黨。

  〔宋潔方換了白罩衣上,來拿她的手術箱。馬副官跟上。江道宗入賈克遜辦公室。

  〔馬副官是國民黨第×戰區某軍長的隨身傭人被提升起來的一個副官。他主人的軍隊在最近幾個月裡已被人民解放軍殲滅乾淨,他就隨著他的主人和主人的家屬退到北平。他走進來,軍裝緊緊地箍在身上,但從上到下倒是很乾淨的。他愚蠢而忠心,長著一副不會表情的胖臉,看不出他在笑還是在哭。他大約有四十歲上下。

  馬副官(蠢笑著)宋大夫!宋大夫!您聽我再說一句。

  宋潔方(厭煩地)你老跟著我幹什麼?

  馬副官(喀嚓一聲立正)宋大夫,我好容易找著您了。快去吧,我們軍長夫人等了您三天了。

  宋潔方我老早就看過了,她沒病。

  馬副官(諂笑)您就再辛苦一趟。

  劉瑪麗(鄙夷地)這個人,Silly ①!

  馬副官(忙忙對劉瑪麗鞠了一躬)您就別攙合了!宋大夫,我們軍長留過話,我們夫人的病完全交給您了。您要是老不去,我們夫人可真火了,今兒連雞湯都潑在地下了。

  宋潔方(尖銳地)你告訴你們夫人:一個女人老了,臉上就會生皺紋,再老了,還會死的。

  馬副官(連聲地)是,是。

  宋潔方我這是外科,不是美容院!(下)

  〔電話響,劉瑪麗接電話。

  馬副官(追著)宋大夫!宋大夫!

  劉瑪麗喂,你姓馬嗎?

  馬副官是。

  劉瑪麗電話!

  馬副官哦,有我的電話?(接電話,大聲地)誰呀,誰?你是劉司機。(煩躁地)

  是啊,我是馬副官哪!??什麼?誰出了病房啦???誰?軍長夫人!(喘氣)哦,軍長跟王小姐??昨天就上飛機跑了!哎呀,我的媽呀!(扔下電話就跑,又轉身對劉瑪麗)對不起,咱們再見。

  〔馬副官氣急敗壞地跑下。在馬副官打電話的同時,尤曉峰引著趙樹德夫婦上。

  (趙樹德是北平城外一個鋼鐵廠的老工人,四十四歲,但看起來至少也有五十開外了。他一直在鼓風爐旁熬過數不盡的、痛苦的歲月。沉默,成天的不說話,忍受著各式各樣的欺侮,一聲也不吭;他站在那裡,就像一條永遠被鞭打、不出聲的牛,一站就半天不動。他是一個高大的身材,穿著一件破棉襖,戴著被礦石染紅了的破氊帽,兩隻眼睛完全用紗布包住,幾乎半個臉看不見,燒傷顯然很重。

  〔他的老婆王秀貞年約三十九歲,但頭髮灰蓬蓬的,都有些斑白了。她笑起來滿臉都是皺① Silly——英語,意思是「愚蠢」。

  紋,眼眶子裡仿佛總是糊著一層淚水。她穿著一件單薄的棉襖,下面似乎僅僅穿了一條單褲的樣子。她一手抱著一歲多的睡著了的幼女,一手提著一個衣服包,跟在後面很不安地走進來。她的樣子憔悴極了,似乎是勉強支持著,總像是要咳嗽又不敢咳嗽出來的神色。

  〔她們兩個人惶惑地站在那裡,不知道怎麼辦好。

  劉瑪麗(皺起眉)這是怎麼回事?

  〔孫榮跟著上來。孫榮是內科的主治大夫,三十二歲,本院的畢業生。他畢業以後,很快就升為主治大夫。他十分精明,在勾心鬥角,爭向美國大夫獻媚的空氣中,他確實能吃苦耐勞,爭得了美國大夫的寵愛。他是那種肯下死功夫,甚至於犧牲身體的健康;為取得上司的個人歡心,向上爬的人,但表面上很冷,除了在洋人的面前,平時很少看見他的笑容。

  他是個瘦高個兒,白白的臉沒有什麼血色,言談舉止都有些矜持。和尤大夫相反,他是一個寡言笑的人。

  〔他穿著一身顏色比較淡的冬季西裝,十分潔淨,外面罩著主治大夫的白外衣,手裡拿著一份病歷。

  孫榮(對趙樹德夫婦)你們先出去,在外頭等著。

  〔趙樹德夫婦又走出去。

  尤曉峰(對劉瑪麗)這是賈大夫的病人。Mary,我可以進去嗎?

  劉瑪麗什麼事情,尤大夫?

  尤曉峰也好。(客氣地)那麼,孫大夫進去找賈大夫吧。

  孫榮(大模大樣)我想我可以進去。(又猶豫起來)不過Miss 劉在這兒,我們可以先跟她談談。

  尤曉峰(立刻搶著說)Mary,是這樣的。我們眼科有個病人,就是剛才進來的那個老工人??孫榮(冷冷地糾正他)我看應該說是內科的病人。

  尤曉峰(瞪他一眼,不以為然地)怎麼會是內科的病人呢?

  孫榮(邏輯地)你的病人自然是眼科,可是他的老婆是內科。

  劉瑪麗你們兩個人吵些什麼?孫大夫,你談談吧。

  孫榮Miss 劉??尤曉峰(搶著說,快溜地)Mary,是這樣的,剛才那個老頭子是個鋼鐵廠的工人。今天下午,他帶著他的老婆到我們眼科來看病。這個工人大概正在出鐵的時候餓暈了,倒在地上,鐵花打在臉上,傷得很重。兩個眼睛在別處治了一個月,已經沒有希望了。??孫榮(切斷尤曉峰的話,從容地)他的老婆就是賈大夫最發生興趣的那個軟骨病人,賈大夫看過她的病,後來她好久沒來,今天恰巧找見她了。

  尤曉峰There ! Isawherfirst ①。問題就在這兒,是我先看見的。

  江道宗你們兩位不要吵了,誰先看見不都是一樣嗎?反正都是為了學術研究,賈大夫會感激你們的。好,你們等一等,我把這病歷拿進去給他看看。

  尤曉峰(對劉瑪麗)請你告訴他,病人我已經帶上來了。

  劉瑪麗(入內又走出,對門外)你們進來吧。

  孫榮(打電話)接三等病房,護士長嗎?我孫大夫啊!請派一個護士來,接接病人,我在賈大夫辦公室。

  〔趙樹德妻趙王氏抱著孩子,牽著趙樹德再上。

  ① There,I saw her first ——英語,意思就是「問題就在這裡,我先看見她的」。

  尤曉峰坐著吧,你們都坐著吧。

  趙王氏(已經求了好多遍,又鼓起勇氣,強笑著)大夫,他的眼睛您看還能不能想想辦法?

  尤曉峰(不耐煩地)老太太,剛才不是對你說過了嗎?沒辦法治趙樹德(低聲)

  鐵生的媽,別問了。你吃點吧!(遞給她窩頭)

  趙王氏(忍住淚)吃什麼呀,我的心都滿了。

  〔劉瑪麗上。

  尤曉峰怎麼樣?

  劉瑪麗賈大夫很高興,他說辦得很好,謝謝你們兩位。

  〔尤曉峰和孫榮互相望了一眼。

  劉瑪麗不過以後,完全交給孫大夫辦理,不必再麻煩尤大夫了。

  尤曉峰(聳聳肩)Well,Dr. Sun ①,我一樣是很高興的。

  〔尤曉峰向孫榮很優雅地彎一彎腰,由中門下。

  孫榮好吧,我們談談吧。怎麼樣,趙王氏?你丈夫的眼睛已經沒有希望了,這是最後的診斷。

  趙王氏(哀痛地)您想想辦法吧!大夫,我們一家六口,大大小小都等著他奔,不能讓他瞎了!大夫,您行行好!

  〔一護士上。

  護士孫大夫。

  〔孫榮望了護士一下,護士在一旁站住。

  孫榮(和氣地)是啊,趙王氏,我們是給你想辦法,你看,剛才不是找外國人說了?他答應了,你可以住院。

  趙王氏我住的什麼醫院?

  孫榮你怎麼這麼死腦筋呢?(儘量耐心地)我不是跟你說過了嗎?我們的醫院是一個慈善機關,能治的總要治,不能治的總歸不能治。你的這個軟骨病重得很,剛才我也跟你丈夫說了,要是還不治啊,半個月就會出毛病。

  趙樹德(站起來)鐵生的媽,剛才我心裡合計,前前後後我都想了。還是你住在這兒吧,你就治吧。

  趙王氏(想,傷心地)怎麼治呀?拿什麼錢治啊!

  趙樹德大夫說:你可以免費住院。

  趙王氏不,我不住。

  孫榮趙王氏,我勸你就在這兒治。

  趙樹德(鬱悒地)人不是畜生,有病總得治啊!

  〔趙鐵生由中門上。他是趙樹德的長子,十九歲,在鋼鐵廠裡剛剛出了師,還賺不了多少工資。他的生活和他的父親一樣,過著沉重、痛苦的日子。無休止的勞作和壓迫煎熬著他,使他也變成一個不好說話的人。

  〔他穿著一件破棉襖,束著一個舊皮帶,光著頭,沉重地走進來。

  趙鐵生爹,錢借來了。

  趙樹德工會給的?

  趙鐵生(憤怒地)他們?!他們說章程上沒有撫恤這一條!還硬說我思想不良,看,讓他們打的!

  ① Well ,Dr. Sun ——英語,意為「好吧,孫大夫」。

  趙樹德鐵生,你過來!(心疼地撫摸著趙鐵生)我告訴你別去,工會不是給咱們辦事的。

  趙鐵生反正錢有了。廠裡的工友們:張志誠、老塗、劉三叔??大家十來個人湊的。(對趙王氏)怎麼樣,交錢去吧?

  〔趙王氏歎口氣。

  趙樹德他們治不了我的眼睛。

  趙鐵生(愣住了)哦。那怎麼辦?

  趙樹德先別管這個了。現在醫院倒是說你媽的病更重了,得趕緊治,要住院。

  趙鐵生我知道。可是這點錢??劉瑪麗(忽然插進來)醫院可以免費。

  趙樹德是啊,他們說可以免費,你看呢,鐵生?

  趙鐵生爹的眼睛治不好,媽要是再躺下,——我看就留下治吧。

  趙王氏(望著他們)可家裡的日子??趙鐵生放心吧,弟弟、妹妹交給我了。

  趙王氏(對趙樹德)那麼,我先送你回去,家裡安置安置再來吧。

  孫榮(溫和地,但是清清楚楚地)趙王氏,你再來就不一定有床位了。

  趙王氏(半晌)好,就住這兒吧。

  孫榮走吧,下去辦手續去吧。

  護士(向趙王氏)把孩子放下!

  〔袁仁輝上。

  袁仁輝哪位是病人?

  〔護士一指趙王氏,昂然下。

  趙王氏(把孩子交給趙鐵生抱著)鐵生,好好招呼著爹。

  趙樹德鐵生的媽,別著急。

  趙王氏(難過地)這是怎麼說的!我是送你來的,現在,你倒送了我了。

  〔袁仁輝領他們下,孫榮也下。三個特務上。特務丙把門堵住,特務甲把信交給特務丙。

  特務丙(對劉瑪麗)江教務長在哪裡?

  劉瑪麗(有些驚惶)你是幹什麼的?

  特務甲你不用管!你把這信交給他,我等著你。

  〔劉瑪麗拿信,很快走入內室。

  特務甲(對特務丙)實驗室去人了嗎?

  特務丙去人了。

  〔右門忽然打開,淩士湘穿著白罩衣,怒衝衝上。後隨著特務乙。

  淩士湘(面前都是陌生的臉)咦!(叫)劉小姐!

  特務甲不要叫!(對特務乙)人呢?

  特務乙不在實驗室。

  淩士湘(怒形於色)你們,這是幹什麼?

  〔陳洪友上,驚惶地望著他們。

  特務甲你是江教務長?

  陳洪友(微弱地)我不是,可是我可以代表,我們正在開會,他忙得很。

  特務甲看見了剛才那個名單了嗎?

  陳洪友裡面正研究呢。

  淩士湘洪友,這是怎麼回事情?這個人(指特務甲)居然混到我的實驗室去了!

  你們要幹什麼?

  特務甲你少說話!(對陳洪友)你們這兒有個大夫叫何昌荃?

  陳洪友(望著淩士湘,遲疑地)嗯。

  特務乙他不在實驗室,人哪兒去了?

  特務甲這個人你們一定要交出來!

  淩士湘(才明白,氣憤地)怎麼?你們要抓人,到我的實驗室抓人?我不答應!

  陳洪友(安慰地)士老,別著急,把問題多考慮一下。

  淩士湘這有什麼可考慮的?這是醫院,醫學院,是治病救人的地方,是科學研究應該受到保護的地方。(對特務們)你們懂不懂?我們是研究科學的,研究科學的!跟你們沒關係!

  特務甲(冷冷地)誰呀,你?

  陳洪友這是淩士湘大夫。

  特務甲(打量淩士湘)哦,你就是淩大夫。我們知道你是學者,很有名。你怎麼還不到臺灣去啊?可是你教的這個徒弟很不好,很壞,他是共產黨。

  淩士湘他怎麼會是共產黨?

  陳洪友(低聲)不要著急,我想賈大夫是不會讓他們胡來的。

  淩士湘我也相信。你去把賈大夫請出來。這真太不成話了!這,這還叫什麼國家!

  陳洪友(向特務徵求同意的樣子)我進去一下。

  〔特務甲點一下頭。

  〔陳洪友下。

  〔半晌。電話鈴響。

  特務丙誰???沒有。(就惡狠狠放下)

  〔江道宗和陳洪友同上。

  淩士湘(詫異)道宗,賈克遜呢?

  江道宗(溫文地)賈大夫托我代表他。(對特務,有身份地)我是江教務長。

  院方的意見??(對淩士湘)賈大夫說的??(對特務)我們不能禁止你們逮捕。

  淩士湘這叫什麼話!

  江道宗他說這是中國內部的政治事情,美國人當然無權干涉。

  特務甲(揮揮手)搜查!(對特務乙)你跟我到實驗室去一下。

  〔特務們下。

  淩士湘(急了)你看!你看!

  江道宗(也沒料到特務們動作這樣快)他認為醫院是不該抓人的,這件事情使他很遺憾,他對這種舉動準備表示抗議。

  淩士湘(爆發)抗議有什麼用!他是學校的負責人,應該管!這不是管不了的事情。我找他去。

  江道宗(攔住淩士湘)士老,不要去了。我一定想辦法營救,請放心吧。有辦法的。

  淩士湘不成,我要親自我他。(入內)

  陳洪友(疑訝)真有辦法嗎?

  江道宗(慢吞吞地)總可以想出辦法來吧。國民黨這幫不成材的東西,把大局弄到這樣的地步,現在只懂得殺人了!

  〔淩士湘由內出。

  江道宗怎麼樣,士老?有什麼辦法嗎?

  淩士湘我跟他談了,他真是很生氣。(苦惱地)可是他是個學者,碰到這樣的事情,也不知怎麼應付。他現在請你進去一塊兒想想辦法。(懇切地)道宗,昌荃是我的好學生,你說你要營救他,你一定要做到!

  江道宗(義不容辭地)當然,當然,你放心。我的親外甥,我還有不出力的嗎?

  洪友,如果還有什麼手續,你辦吧。

  〔江道宗下。淩士湘在屋中徘徊。

  淩士湘(急煎煎地)他的病還沒有好,這就抓去,這還有什麼人道?

  陳洪友(喟歎)唉,他們還講什麼人道!

  〔三個特務押何昌荃上,何昌荃穿著病房的睡衣。

  淩士湘昌荃!

  特務丁(向特務甲)我們一共抓了三個,剩下的跑了。

  特務甲(向陳洪友)名單給你們了,你們還得負責!

  〔陳洪友不敢響。

  淩士湘(對特務甲幾乎是央求地)他有病,你放開他!等他病好了,再跟你去。

  你可以留一個人看著,我可以找醫務主任特許,跟他一同住在外科病房。

  特務甲(奚落地)從我們那兒出來,總是要進外科的。我看反正是一樣,你就別操心吧!

  何昌荃(取出一把鑰匙)淩大夫,這是實驗室的鑰匙。您的試驗我不能幫您做了。

  淩士湘(痛苦地接過鑰匙)你真的加入了什麼黨?搞什麼政治嗎?

  〔外面風雪。

  何昌荃(沉重地)淩老師,一個人不問政治,政治也會來找你的。

  特務甲(手一揮)走吧。

  淩士湘(發現何昌荃穿著一件薄睡衣)那怎麼成?外面這麼冷!

  (急取下掛著的大衣給他)披上,昌荃!

  特務甲(惡狠狠地)這樣的人,還怕他凍著!

  淩士湘(忙亂地掏錢給何昌荃)這點錢,拿著。

  特務甲(從中接過錢)好,我替他保存著。

  淩士湘(急切地)昌荃,你放心!我們一定想辦法救你,一定給你想辦法!

  特務甲(推開淩士湘)你給他想辦法?你也要進去?我看你也不是個好東西!

  什麼學者,狗屁!進去都是一樣。對你們太客氣了!

  〔特務們押何昌荃下。淩士湘、陳洪友沉默不語。

  〔淩木蘭又急急跑上。

  淩木蘭(緊張地)爸爸,昌荃呢?

  〔淩木蘭又急急跑下,電燈忽然滅了。

  陳洪友嗯,又停電了。(他擦了洋火,點上燈)淩大夫,不要生氣了。淩士湘黑暗極了!亂極了!作為一個中國人,我看不見一點前途。我奇怪,我為什麼要研究科學,從辛亥革命到現在,我這樣地工作,究竟是為什麼?一到這樣的時候,連最低限度的研究都做不成的時候,我真是要離開!無論到什麼地方,走!可是我到哪裡去?我們是中國人。中國再壞、再爛,我生在這裡,我死也得死在這裡。做一個科學家,我也是中國的!(抬頭問陳洪友)你拿不定主意,你,你還預備逃到哪裡去?跟這批東西一起跑?我告訴你,沒什麼可去的地方!我不喜歡政治,我也不懂政治,但是我有一個感覺,就是,這個鬼政府要倒,倒到底!我看很快。全中國哪裡都是共產黨,沒有辦法。我並不喜歡共產黨,我沒有看見過它,也沒有看見過它所做的事情。可是我也沒有這樣的成見,它在的地方,我就一定要走。

  我總覺得只要是人,人就要進步,進步就離不開科學。如果將來共產黨來了,就像今天似的,也來了幾個人,把我請到那個地方去,我也並不後悔。因為無論如何,此地有我的實驗室,這個實驗室還不壞,我還要在這個實驗室裡工作下去!怎麼樣?你還預備逃到美國去嗎?

  陳洪友你說得對。真是沒辦法。(下)

  〔淩士湘緩緩站起身來,正要往實驗室的門走去,一個女技術員跑上來。

  技術員淩大夫,實驗做不成了。

  淩士湘(吃驚)怎麼,田鼠有問題嗎?

  技術員不是的,染色劑沒有用,做出來的切片完全壞了!

  淩士湘(一愣)怎麼?

  技術員假的。

  淩士湘哪兒買的?

  技術員醫院從南京衛生署領下來的。

  淩士湘(急切地)那麼找藥房去想辦法嘛!

  技術員問過了,藥房的東西也是他們賣出來的。(結淩士湘一個切片)這就是今天做的切片,染下來就是這個樣子!

  淩士湘(急到燈前看切片,憤怒地摔在地下。絕望地)那??我還能做什麼呢?

  〔女技術員輕輕走下。

  〔淩木蘭上,頭上貼著一塊紗布。

  淩木蘭爸爸!

  淩士湘(忽然發現淩木蘭頭上的傷)你怎麼了?

  淩木蘭(憤怒地)特務打的,他們不叫我跟昌荃說話。

  淩士湘(抓住淩木蘭的手)這群強盜!

  淩木蘭可是,看著吧!八路軍就要進城來了,昌荃就會回來的。

  〔炮聲。

  淩木蘭你聽!明朗的天就要到了。

  淩士湘等吧,明朗的天!

  〔遠處炮聲轟響著。油燈照著淩大夫父女們的臉。

  幕徐徐落

  第二場

  景同第一場,仍在賈克遜辦公室外間。這間屋子已和從前大不相同了,再也沒有以前那種陰沉的感覺。屋子的安排像是成了一間會客室,一般人在路過的時候就可以進來休息。在一個角落裡的椅子上堆著一疊一疊的洋裝書籍和賈克遜喜歡的零七八碎;這些東西像是從辦公室匆匆搬移出來,又被弄在這裡似的。前一場的家具有些還保存著,比如,前一場老工人和他的一家人曾經坐過的那條長木椅,還放在原地方。

  窗外是一片陽光,天空藍得像海,秋天的白楊樹嘩嘩地響著,間或從明朗的天空裡傳來遠遠的,愉快的鴿子哨的聲音。但是屋子裡的空氣是安靜的。

  這是一九四九年的秋天,一個星期日的下午,甬道上往來的人很少。從公園裡傳來了快樂的軍樂聲和人們、孩子們偶爾在歡樂的舞蹈中唱起來的聲音,但聽起來非常遼遠。

  有時,在遠遠的市聲中也傳來一陣快樂的秧歌鑼鼓聲。人們是多麼快樂,外面充滿著歡暢的假日空氣。

  〔開幕時,劉瑪麗一個人正在取下排在牆上的賈克遜的大相片,她還是叼著煙捲,桌上放著一架手提打字機和她的那個花靠墊。何昌荃和淩木蘭談著上。

  淩木蘭(一邊談著,走豐來)??我不喜歡我們醫院的這些過道,黑得要命,太陽總是射不進來。

  何昌荃是啊,悶得要死。(看見劉瑪麗)董觀山同志呢?

  劉瑪麗誰?哦,你說那個新來的董院長啊,在屋裡,——跟一個工人談話呢。

  (又收拾東西)

  〔淩木蘭和何昌荃在桌旁坐下,把帶進來的一些檔案攤在桌上,就整理起來。

  淩木蘭這屋子這樣擺,看著舒服多了。

  何昌荃董觀山同志自己擺的。他說,先來個環境改革吧。

  〔劉瑪麗忽然地砰嘟一聲,把抽屜一關。

  何昌荃你幹什麼?

  劉瑪麗(冷冰冰地)收拾東西。我辭職了。

  淩木蘭為什麼?

  劉瑪麗(不聲不響地收拾完東西,忽然對著何昌荃、淩木蘭)賈大夫回國了。

  (指著)

  這是他沒帶走的書,我理好了,等會兒江教務長會派人來取。再見。

  (提著打字機和她那個五顏六色的靠墊就走,走到門口忽然站住,回頭)這是我的打字機。(舉起靠墊)這也是我的。(下)

  淩木蘭她怎麼了?她為什麼要辭職?

  何昌荃你不知道?(幽默地)她一個中國字不認識。我們現在不用英文她忽然變成文盲了。

  淩木蘭(笑起來)是啊,二十五年的傳統,這一下打破了!你知道,我們改用祖國語言,醫院裡可有人埋怨呢,我們眼科尤大夫嚷嚷得最熱鬧。

  何昌荃你父親呢?

  淩木蘭他說中國人應該用中國話,改得對。(忽然想起)昌荃,我告訴你,我父親最近可不滿意你呢。他說你對研究工作不夠用功。

  何昌荃(笑著)那怎麼辦呢?你替我向老頭兒解釋吧。

  淩木蘭我不解釋。我也不滿意你。

  〔何昌荃詫異地望著她。

  淩木蘭你這丙天為什麼不到我們家來?

  何昌荃今天晚上一定來。

  淩木蘭可是你準備著點,他還是要罵你的。

  何昌荃那就讓他罵吧。你看我還有希望影響他嗎?

  淩木蘭(半開玩笑地)我看沒希望。

  何昌荃我可還要試試,當然,釘子是要碰的。

  〔董觀山、趙鐵生、袁仁輝由內出。

  趙鐵生董院長,我看看我爹去,我們就在前面休息室等您叫我們。(突然望見那張靠近門口的長椅,停住,激動地)董院長,去年,就在這間屋子,我們把媽送來的。糊裡糊塗的,人就沒了,連個屍首都沒看見!

  董觀山(同情地》是啊,趙鐵生同志,你母親是死得奇怪。昌荃,孫大夫怎麼樣了?

  何昌荃現在正跟趙鐵生同志的父親談呢,他還是那幾句活。

  趙鐵主(憤恨地)哼,孫大夫!他沒一句真話。他騙不了我。

  (趙鐵生下。沉默。

  董觀山(對袁仁輝)袁大姐,請你去把病人留下的衣服找出來。

  〔袁仁輝下。

  董觀山(沉思著)是非常可疑,但是病歷上看不出問題。

  淩木蘭(激動地)我們覺得是賈克遜搗的鬼,拿這個軟骨病人做了實驗。

  何昌荃可是現在孫大夫什麼話也不肯說。

  董觀山我看孫大夫顧慮很大,他不相信我們。

  〔宋潔方上,她急急忙忙地向董院長的辦公室走去。

  董觀山(微笑著)宋大夫。

  宋潔方(回頭,呆了一下,忽然高興地)董同志!想不到你到這兒當院長來了。

  董觀山是啊,我也沒想到。我來之後,昌荃告訴我說這兒有個老朋友,你在這兒,我高興極了。你那個外科講習班結束啦?

  宋潔方結束了,我剛從天津回來人。(對淩木蘭)我剛才到你父親那兒,他說來了位董院長,(對董觀山)我沒想到是你!

  淩木蘭宋阿姨,你們認識?

  董觀山(愉快地)我是宋大夫的老病人,四六年在北京,我們跟國民黨談判的時候,我在她家裡養了半個月的病。

  宋潔方(興奮地嘮叨著)我老記得這件事。半夜裡昌荃忽然把你送來了,要我連夜作手術。「這是誰啊?」我說。他說:「你別問,反正是好人,給老百姓辦事情的。」我想,好吧,給老百姓辦事總會是好人的。

  後來何昌荃文不許我說,我就偷偷地把他藏在書房裡養了半個月。(轉對董觀山)那時候我就覺得你奇怪。

  董觀山那次我走了以後,特務沒來找你麻煩吧?

  宋潔方(不在意地)來過,讓我轟出去了。(老朋友般地)怎麼樣,到我們這兒來不習慣吧?

  董觀山(坦率地)是不太習慣,在山溝裡呆久了。

  宋潔方我也不喜歡這個地方,死氣沉沉的!你來得好,先把這個醫院的窗戶打開吧,透透空氣。

  董觀山我剛來,哪裡是門哪裡是窗戶,我還沒摸著呢!

  宋潔方我很吃驚。自然哩,我明白賈克遜是個偽君子,可是醫院裡許多人崇拜他,把他當聖人看,因為他學術上還有些成就,他治好過很多病人。這件事情是不是可能是醫療事故呢?我覺得可以想一想。

  董觀山對,你提醒得好,我們要注意。你總是說真心話的。

  〔陳洪友上。

  陳洪友宋大夫,星期天你都來了。董院長,你找我嗎?

  董觀山我很想看一看病歷檔案,咱們一塊去看看好不好?(對宋潔方)宋大夫,再見,有時間我還要請你跟我好好地談談。

  宋潔方好,再見。,董觀山(對何昌荃)昌荃,你也跟我們一塊來吧。

  何昌荃我把那些記錄整理一下就來。

  〔董觀山、陳洪友下。何昌荃入內。

  淩木蘭宋阿姨,你知道嗎?董院長來了以後,醫院裡這些大人物議論多極了。

  解放了一年,他們才開始感覺到革命真正來了。

  宋潔方有的人是會不習慣的。譬如說,一個窮人的生命這麼貴重,光這一點,就夠他們不習慣的。

  〔江道宗帶著一個工友由中門上。

  宋潔方(立刻)我走了,我到外科病房去看看。

  〔宋潔方、淩木蘭由通實驗室的門下。

  江道宗來;來,來,就這些書,先把這堆運到我家裡。小心,不要弄髒了,把手擦一擦,這些書都貴重極了。

  〔尤曉峰和一個護士在外面走過,邊走邊高談闊論。

  (尤曉峰聲:那天我對木蘭說:「我不習慣用中文,我的思想根本就是用英文想的。」木蘭氣得啞口無言。(大笑。忽見江道宗,對護士)wel1,yQugo ahead ,I won 't takea minute①。

  〔尤曉峰上。

  尤曉峰江教務長,我對你有點不滿。

  江道宗哦?

  尤曉峰聽說你組織了一個聚餐會,我覺得我應該被邀請,可裡面沒有我的名字,我很奇怪。

  江道宗(看看他, 不在意地)那就添上吧,歡迎你來。

  尤曉峰那就好了。(熱心地)就是今天晚上是吧?在你家裡?我准來,准來。

  (索性坐下)

  江道宗(奇怪地)那麼,還有事嗎?

  尤曉峰(忽然意識到)嘻嘻嘻,沒有了。沒有了。

  〔尤曉峰下。淩士湘推著淩木蘭上。

  淩士湘(十分有興致地)你去嘛,你去叫他來嘛。

  淩木蘭(無奈)好吧,爸爸。

  〔淩木蘭入董院長辦公室。

  江道宗士老,這兩天好啊?

  淩士湘好極了,這兩天工作相當順利,空氣消毒完全解決了,鼠疫細菌培養基也做得很好,怎麼樣,你要不要到實驗室去看看?

  江道宗(敷衍地)啊,啊。(從身上掏出一封信)賈大夫早就到了紐約了,昨天我收到他一封信,他說你的論文已經在美國傳染病學雜誌上發表了。

  ① well ,y0ugoahead,I won 'to take aminute ——英語,意思是「好,你先走吧,我馬上就來」。

  他立刻把雜誌航空寄來了,你先看看。

  淩士湘哦,哦(接下看)啊!題目改了。(讀)「田鼠對鼠疫的感染規律」。

  江道宗(在旁評論著)改得很好嘛。美國學術界的人很重視你這篇文章、你看這裡,編輯加的按語,非常恭維啊!(得意)當初如果不是我堅持跟你要了寄去,這篇文章恐怕還在你的抽屜裡呢。

  〔淩木蘭由內出。

  淩木蘭爸爸,我告訴昌荃了,他還有事情。

  淩士湘好,你去吧。(對江道宗)我用田鼠來研究鼠疫,沒想到他們也重視起來了。你看,他們也做了研究,第二篇就是。

  (注意地閱讀)

  淩木蘭(引起注意)這是什麼?(翻開一看,不滿地)爸爸,你怎麼還在美國雜誌上發表論文啊?你為什麼要寄去?你難道還不知道美國是帝國主義?

  淩士湘(對江道宗)你聽聽,這一串連珠炮!(對淩木蘭)小淩大夫,難道田鼠跟美帝國主義也有關係啦?

  淩木蘭爸爸,你真是!(下)

  江道宗(寬容地笑著)這些年人的政治熱情真是高極了!

  〔何昌荃由內出。

  何昌荃哦!淩大夫。

  淩士湘好極了!你到底完了事了。來吧,來吧,你的政治工作總算做完了。

  走,走,走,看看我們的培養,那些細菌長得好看極了,美極了!

  (拉著何昌荃)

  何昌荃淩大夫,淩大夫,我,我現在??淩士湘(一愣)又怎麼?你的事情沒完?

  還沒完?

  何昌荃沒有完。

  淩士湘那麼現在不能到實驗室去?

  何昌荃(委婉地)我以為今天放假,您??淩士湘(切斷何昌荃的話)學校放假,我照例是不放假的。

  何昌荃淩大夫,對不起,我實在有事。

  淩士湘好吧,你不去算了!(掉頭而下,忽然又站住,氣憤地)你跟我這麼多年,現在對實驗居然會採取這種態度,我不懂,我不懂,我實在不懂!

  (憤然由左門下)

  何昌荃舅舅,我走了。(欲下)

  江道宗昌荃,你等一等。你是在忙賈大夫病人的事吧?昨天董院長間起我關於這件事情的分析,我是知無不言,對他談得很誠懇。我在這個醫院多年,最瞭解這個醫學院的傳統和精神,我對他應該幫助,這是責無旁貸的。(不甚中意的樣子)

  我曾經交給他一份今後辦學的計劃,不知道他跟你提過沒有?

  何昌荃(頓)他沒有提起。

  江道宗哦。昌荃,我看你這樣熱心替老百姓做事情,我很高興。怎麼樣,關於這個病人的事情,有什麼新的發現沒有?

  何昌荃沒有。我們正在研究。

  江道宗那好,那好,你辦你的事情去吧。

  〔何昌荃下。工友上。

  工友江教務長,還有什麼事嗎?

  江道宗(對工友),噢,裡面還有一個盒子,是賈大夫留下的病體標本,你去拿一下。

  〔孫榮上。工友人內室。

  孫榮江教務長,剛才陳主任又找我了,董院長還要跟我談一下。

  江道宗怎麼,還有問題嗎?聽說你這兩天處理的很好嘛。

  孫榮(焦慮的神色,但仍恭謹地)我一直是在您的教育指導之下成功的,我從來沒有忘記過您和賈大夫對我的栽培。可是現在這個情形很複雜,責任很大。病人死了以後,賈大夫就把屍體那樣處理了。現在他回了美國,病人家屬看出向題來了,醫院裡的人開始有些懷疑,現在就是我一個人替他承當。江教務長,您看??〔江道宗望著孫榮,不說話。

  孫榮董院長告訴我,如果我把賈大夫治療的情形全部講出來。這個責任主要是他負的。(懇求地)江教務長,您是我的恩師,您看我??江道宗(慨歎)一個人到了這種時候,就應該有不變的主意,不變的見解。

  孫榮不過,那個病歷的問題??江道宗我對你說過的那些話用不著再重複了,你應該自己決定,不過即使你的決定和我相反,我的主張是不會變的。(站起身來)

  〔工友拿盒子上。

  工友江教務長,是這個吧?

  江道宗對,去吧。

  〔工友下。

  江道宗(淡淡地)昨天賈大夫來信了,他說不久還是要回來的。

  〔徐慕美上。

  徐慕美(氣憤地)孫大夫,這真是從來沒見過的事情,真是小題大做!為了一個病人,把我們大家鬧得天翻地覆!道宗,你知道嗎?袁仁輝又不見了,她也被請去發表意見去了。我倒要問問董院長、她懂得什麼?

  江道宗你沉住氣好不好?

  徐慕美(頭一揚)我就是這脾氣,在賈大夫面前我都是這樣。

  〔董觀山、陳洪友由外上。

  董觀山陳主任,你看怎麼樣?

  陳洪友好!好!好!好。那我去找孫大夫來,哦!孫大夫來了。

  董觀山(對孫榮)你來啦!那麼,進來談吧。江教務長,徐主任,你們好?

  江道宗好,董院長。

  徐慕美(自以為伶俐地)董院長,我們很歡迎你來,你對醫院的改革我們是擁護的。可是這是個有歷史的醫院,醫院立下許多規矩都是有道理的。

  譬如說吧,病人家屬,過去院長從來不見的;他們最麻煩,愈管,他們意見愈多。要照從前,像賈大夫病人這種事情??董觀山徐主任,你對賈大夫病人這種事情怎麼看?

  徐慕美全院都知道,頁大夫人頂好了,從來沒治死過病人。我得說句公道活,這是病人家屬無理取鬧。工人階級我也說好,可是趙鐵生這個工人,他沒有知識,他一點不懂科學。

  董觀山徐主任,你說工人沒有知識嗎?我看,很多大問題,他們比我們有知識的人看得清楚得多呢。

  徐慕美這樣複雜的道理我就不懂了。譬如說袁仁輝吧??江道宗徐主任,不要扯個別人的問題吧。董院長,我看她的意思是說這個醫院的老傳統也有一些精神可以採取的。美國的醫學制度嘛,無論如何,還是不錯的。這是我一生辦學的一點點心得,因此在我的建議裡??董觀山江教務長,你那個建議,我們讀過了,有些建議我們要好好地考慮一下。不過有一點是不用考慮的,你提到我們學院的實驗經費可以繼續請求紐約供給,我怕你忽略了一個基本事實,就是醫院是在人民自己手裡了,我們不需要向任何人請求什麼的。

  江道宗我的意思,是希望替人民節省一點小米。

  董觀山可是美國人為什麼要那麼慷慨呢?我看強盜不是隨便發善心的。孫大夫,我們進去吧。

  〔董觀山與孫榮下。停頓。

  陳洪友唉!沒法子,現在事情真是難辦極了!治好了是應該的,治不好就是醫生有問題。其實孫大夫已經道歉了,可是還得要講理,講理,講不清的理!我跟你說,我這個醫務主任,實在是不願幹了。

  江道宗現在大陸解放,政府成立,大局恐怕是定了,我想中美邦交總是要恢復的,衛生事業還需要大大的發展,洪友啊!我們要好好地幫他們。

  陳洪友(心不在焉地)是啊,要幫他們,幫他們。(忽然)呃,你替我在紐約存的錢,你看是不是可以弄回來了?

  江道宗隨便你吧,我是準備還放在那裡的。

  陳洪友也對,也對。(忽然)不成,孫大夫脾氣不好,我還是得進去看看。

  真是沒法子!

  〔陳洪友人內。

  江道宗這個人,局面不大!

  徐慕美(憤然)你還說幫他們!為什麼幫他們?

  江道宗以後你在他們面前少發議論,跟他們說話要先跟我商量。你要知道你自己並不高明!

  徐慕美好,我不說!我看你也並不高明!

  〔袁仁輝拿包袱上。

  袁仁輝媽咪。

  徐慕美(酸瘤溜地)仁輝,你可出現了。該回家了吧?

  江道宗(堆著笑)慕美,仁輝有公事,(對袁仁輝)你不要著急啊!

  〔何昌荃上。

  江道宗(對徐慕美)走吧!

  〔江道宗、徐慕美下。

  何昌荃袁姊,這是病人的衣服吧?

  袁仁輝是啊!我得點點。(解開包袱)唉!她進來的時候就是我接的,這衣服是我給她換的,給她包起來的。你看,一共五件。這是棉襖、兩件單褲、坎肩、鞋,還有這個,這個小夾襖,我還記到她跟我說過,要托人給那頂小的孩子改改,絮上點棉花,天冷了好穿。??(淩士湘怒衝衝上。

  淩士湘(忽然看見何昌荃,停住!)哦!

  袁仁輝昌荃。包袱在這兒了。

  何昌荃好吧。

  〔袁仁輝由中門下。

  淩士湘何大夫,你在這兒好極了。我本來是預備找董院長的,我。 實在氣極了!

  我不能再忍了。我要問問他,你的工作究竟是什麼?你在這兒,那我就問問你,你究竟還想不想研究科學?

  何昌荃其實我讓木蘭跟你請過假。

  淩士湘她跟我說了,可為什麼你要請假?我最近簡直是找不到你,什麼大事情,連鼠疫疫苗的研究都可以不管!這個董院長,我不清楚,我不願意對他有什麼批評;可是他總是要你管這個,管那個,那他就是不懂科學,外行!但是你不是外行,你知道一個科學家對科學應該有什麼態度,我問你,你到底預備幹什麼?一個人一生只能選擇一條路,你要好好地想一想,是政治呢?還是科學?你這樣下去,我跟你說,你會退步的,退步的!

  何昌荃有些事情,我是不能不管的。有一個病人死了??淩士湘我知道,木蘭都跟我說過了。

  何昌荃(站起來、同情地)這個病人死得很可憐,丈夫是個瞎子,還留下四個孩子;淩士湘(半晌)這是很不幸的事情。(認真地)病跟死是我們必需征服的敵人。

  我跟你說過多少次,(逐漸激動起來)我們一輩子就為的是救人,救人就只有好好地研究,服務對你我來說,就是放棄一切,努力研究。

  人是可以不死的,病是可以治好的,只要我們老老實實地工作,而不是成天談話,談話;宣傳,宣傳!

  何昌荃淩老師,如果一個醫生他根本不想治好這個病人,而是把這個病人當做實驗的材料,當做求得技術的工具,人怎麼可能不死?病怎麼可能治好?淩大夫,你知道,我們是在一個美帝國主義辦了快半世紀的醫院裡,我們的思想多少年來受了他們的影響??淩士湘(不高興)你可不可以不把美帝國主義跟這個醫院聯上?也不要說我的思想受別人的影響!我告訴你,我滿意現在的政府,我也擁護共產黨,可是我實在不願聽你的宣傳!這些話我希望你也告訴他—一這位董院長。

  〔董觀山從右門上,孫榮和陳洪友跟上。

  董觀山淩大夫。

  淩士湘(看見他們進來,要回到實驗室,這時又停住)哦!董院長,有事嗎?

  董觀山回頭我到你實驗室找你一趟,可以嗎?

  淩士湘找我?那就在這兒談吧!我等著。

  董觀山(和藹地)也好。(對孫榮)孫大夫,你是不是再考慮一下?我想病人的家屬是想知道事實,把真相說明,負責任不大的人,是可以得到諒解的。

  孫榮(老實的樣子)董院長,我知道的,我都對您講出來了。

  董觀山噢。

  陳洪友(笑嘻嘻地)我看孫大夫的態度很誠懇,(對孫榮)我看我們就根據董院長所指示的精神,再跟他們做一次誠懇的談話。(對董觀山)好吧。

  董觀山好,好,談完了,請您告訴趙鐵生到這兒來。

  〔孫榮跟著陳洪友由中門下。

  淩士湘(對董觀山)什麼事,您說吧!

  董觀山政府非常關心您的鼠疫疫苗的工作,希望您的研究隨時得到比較便利的條件。關於設立實驗動物室的事情??淩士湘(開始感覺興趣)哦?

  董觀山上次在您家裡,我跟您談過的。(感到淩士湘沒聽懂)您沒有交給我計劃。

  淩士湘(感慨地)我倒是有個計劃,放了十年了,昌荃知道,這個計劃在解放以前,是碰過很多釘子的。

  何昌荃淩老師,這是今天。

  淩士湘(不經意地)我想談談也就可以了。

  董觀山我已經把您的意見做了書面的報告,給部裡送去了。

  淩士湘設立實驗動物室不是個簡單的事情,這要錢,這要很多很多的錢。

  董觀山淩大夫,人民現在要蓋宮殿,難道一根柱子的錢還捨不得花嗎?部裡同意了,要立刻把計劃書送去。

  淩士湘(一愣)真的!

  董觀山當然。

  淩士湘(高興地)好!我去拿,我就去拿。(走兩步,忽然回轉身)董院長,我很高興。我現在還有一個請求。您知道,我已經六十歲了,我沒有幾年了,我必須趕緊工作,我不能再偷一點懶。所以,董院長,我正式請求你,不要再叫我聽什麼報告,開什麼會。(忽然一想)尤其是需要你告訴他,何大夫,請他不要再浪費我的時間,成天地給我做宣傳,講政治。好!我不求你現在答覆,我進去,一會就把計劃書拿來。(要下)

  董觀山淩大夫,我還有一件事情想請教您。

  〔淩士湘站住。

  董觀山您知道賈大夫的病人死了的事情吧?我們很希望知道您的意見。

  淩士湘木蘭跟我講過了。我是研究細菌的,軟骨病我是不大懂,我實在看不出什麼問題來;不過賈大夫這個人我是知道的,他是個學者,是個很好的大夫,也是一個有人道心腸的人。我是這樣看法的。好!

  我就來。

  董觀山好,淩大夫。

  〔淩士湘由左門下。

  董觀山(沉吟地)淩大夫也這樣想,可是他是個正派人。

  何呂荃是的,他跟我舅舅不一樣。董院長,剛才孫榮怎麼跟你說的?

  董觀山他什麼也沒講,還是以前那套話。

  何昌荃這個人哪!他明明是個傀儡,可是他偏那樣的頑固!

  董觀山昌荃,我覺得在這裡做工作真是困難極了!我一點也不知道應該從哪裡下手。你知道,我是一直在山溝裡的。那時候,日本鬼子對我們進行掃蕩,一針消炎劑、一卷紗布,都是生命的代價換來的。我們沒有器材,沒有醫藥,沒有專家;可是我們救了很多人。這兒呢?

  有最近代的設備,有最有名的專家,但是人的生命是這樣的不值錢!

  (愈說愈激動,站起來,在室內來回走著)我想起這個,我心裡確實冒火,坐都坐不住!(停了一會兒)但是我不應該這樣想。這些人是國家的財富、他們的思想成為這樣,是中國一百年來受帝國主義侵略慘痛的結果。我們對於一個看不見的瞎子都感到同情,對這些人難道不應該幫助嗎?這個病人的問題要解決,但是我感覺幫助這些專家是更重要的工作。

  何昌荃那病人的問題怎麼處理呢?

  董觀山我跟趙鐵生談談試試吧!反正我們應該把我們的話都告訴他。

  〔趙鐵生由中門上。

  董觀山你父親呢?

  趙鐵生小淩大夫陪著他呢。讓他在外頭吧。(半晌,流下眼淚)董院長,我現在沒別的,我就是要報仇。孫大夫害了我母親,他就得償命!解放了,我們再不是畜生,我們是人了。董觀山趙鐵生同志,你願意聽聽我們的分析嗎?

  趙鐵生好!

  董觀山來!我們坐下說。鐵生同志,害死你母親的不是孫榮,是那個把你母親騙進來的美國醫生,他叫賈克遜。他一直躲在後頭,讓孫大夫出面;但是這一切都是那個賈克遜安排的!而這個殺人的兇手——賈克遜,在我們來以前,已經回了美國。

  趙鐵主董院長,難道我們就算了!

  董觀山不能算的,我們的人是不能白死的,我們一定要把問題調查清楚。

  可是問題在這兒,你知道,現在病歷上查不出問題,只有孫大夫知道這裡面的真情。

  趙鐵生可是他跟我們不是一條心!他說不出真話的,剛才他又下來跟我們檢討來了,眼淚都流了下來,可是還是一句實話。都沒有!

  董觀山鐵生同志,我們一定要叫他把真實的經過講出來,一定要通過他,叫大家認清楚是誰害了你的母親。但是這要時間,要做很多思想教育的工作,不過有一天大家明白了,醫院裡的這些大夫才會看清楚賈克遜就是個美國派來的文化特務,我們才真正找著了敵人,才能向敵人開火。鐵生同志,你覺得怎麼樣?我不知道我的話你聽得進去不?

  趙鐵生(半天)我聽懂了,我沒想過你說的這些事情。董院長,今天我們吃的喝的都顧上了,弟弟、妹妹也上了學了,過去壓在我們頭上的,該斃的斃,該抓的抓,連打了我的特務都抓起來了。董院長,我就知道跟著黨走。

  董觀山趙鐵生同志,像孫榮大夫這樣的人還是很多的,這些人都『中了美國的毒。可是不管怎麼樣,他們到底是中國人,美國特務給他們蓋上了眼睛,我們就要給他們打開。我們要改造他們,讓他們看清楚,自己人是怎麼待自己人的。你相信黨能把他們改造過來嗎?

  趙鐵生相信。(掏出一張紙)這是我寫的狀子,原來我想上法院告孫大夫的,現在我明白了,我應該告的不是他。

  董觀山(感動地)你真是個好同志。你是不是把你母親的衣服帶回去?

  趙鐵生好。

  〔董觀山進屋去取衣服。

  〔淩木蘭牽著雙目失明的趙樹德上來,他一隻手扶著淩木蘭,一隻手一步一步向前探摸著。

  趙樹德( 一邊走進來一邊問)這是什麼地方啊,何昌荃這是辦公室。

  趙樹德(懷疑地)鐵生,這個地方我們來過吧?

  趙鐵生嗯!

  趙樹德(忽然想起)噢,是我們去年送你媽進來的那間屋子嗎?

  〔大家說不出話來。

  趙鐵生(半天)是。

  (趙樹德痛苦地站住。董觀山取衣服由內出,這時淩士湘上。

  董觀山(輕輕走上前)趙師傅!(滿心的話,但說不出來)

  趙樹德(悲痛地)董院長,費您心了,實在麻煩您了。??唉,真沒想到啊!

  去年本來是她送我進醫院的,可是未了,成了我送她了??董院長,你們為什麼早不來啊!(對趙鐵生)我們走吧!回家吧。

  趙鐵生您不是要媽的衣服嗎?

  趙樹德對!衣服。

  〔董觀山向前默默地把包袱交給他。

  趙鐵生爹,院長給拿來了。

  趙樹德(探摸著包袱,不覺抽噎起來)院長啊,氣倒是出了,可是人??沒有了!

  (緩慢地轉身)

  〔趙鐵生扶著趙材德向中門走。大家不動,沉默地望著。

  董觀山小淩大夫。你看我們還有沒有辦法治好他的眼睛?

  淩木蘭沒有,——現在沒有。他的角膜都破了。

  董觀山不,我們要想辦法,一定要想出辦法來。

  ——幕徐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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