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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九


  繁 你這一次到礦上去,也是學著你父親的英雄榜樣,把一個真正明白你,愛你的人丟開不管麼?

  萍 這麼解釋也未嘗不可。

  繁 (冷冷地)怎麼說,你到底是你父親的兒子。(笑)父親的兒子?(狂笑)父親的兒子?(狂笑,忽然冷靜嚴厲地)哼,都是沒有用,膽小怕事,不值得人為他犧牲的東西!我恨著我早沒有知道你!

  萍 那麼你現在知道了!我對不起你,我已經同你詳細解釋過,我厭惡這種不自然的關係。我告訴你,我厭惡。我負起我的責任,我承認我那時的錯,然而叫我犯了那樣的錯,你也不能完全沒有責任。你是我認為最聰明,最能瞭解的女子,所以我想,你最後會原諒我。我的態度,你現在罵我玩世不恭也好,不負責任也好,我告訴你,我盼望這一次的談話是我們最末一次談話了。(走向飯廳門)

  繁 (沉重地語氣)站著。(萍立住)我希望你明白我剛才說的話,我不是請求你。我盼望你用你的心,想一想,過去我們在這屋子裡說的,(停,難過)許多,許多的話。一個女子,你記著,不能受兩代的欺侮,你可以想一想。

  萍 我已經想得很透徹,我自己這些天的痛苦,我想你不是不知道,好請你讓我走吧。

  〔周萍由飯廳下,繁漪的眼淚一顆顆地流在腮上,她走到鏡臺前,照著自己蒼白的有皺紋的臉,便嚶嚶地撲在鏡臺上哭起來。

  〔魯貴偷偷地由中門走進來,看見太太在哭。


  貴 (低聲)太太!

  繁 (突然抬起)你來幹什麼?

  貴 魯媽來了好半天啦!

  繁 誰?誰來了好半天啦?

  貴 我家裡的,太太不是說過要我叫她來見麼?

  繁 你為什麼不早點來告訴我?

  貴 (假笑)我倒是想著,可是我(低聲)剛才瞧見太太跟大少爺說話,所以就沒有敢驚動您。

  繁 啊你,你剛才在——

  貴 我?我在大客廳裡伺候老爺見客呢!(故意地不明白)太太有什麼事麼?

  繁 沒什麼,那麼你叫魯媽進來吧。

  貴 (諂笑)我們家裡是個下等人,說話粗裡粗氣,您可別見怪。

  繁 都是一樣的人。我不過想見一見,跟她談談閒話。

  貴 是,那是太太的恩典。對了,老爺剛才跟我說,怕明天要下大雨,請太太把老爺的那一件舊雨衣拿出來,說不定老爺就要出去。

  繁 四鳳跟老爺檢的衣裳,四鳳不會拿麼?

  貴 我也是這麼說啊,您不是不舒服麼?可是老爺吩咐,不要四鳳,還是要太太自己拿。

  繁 那麼,我一會兒拿來。

  貴 不,是老爺吩咐,說現在就要拿出來。

  繁 哦,好,我就去吧。——你現在叫魯媽進來,叫她在這房裡等一等。

  貴 是,太太。

  〔魯貴下,繁漪的臉更顯得蒼白,她在極力壓制自己的煩鬱。

  繁 (把窗戶打開吸一口氣,自語)熱極了,悶極了,這裡真是再也不能住的。我希望我今天變成火山的口,熱烈烈地冒一次,什麼我都燒個乾淨,當時我就再掉在冰川裡,凍成死灰,一生只熱熱烈烈地燒一次,也就算夠了。我過去的是完了,希望大概也是死了的。哼,什麼我都預備好了,來吧,恨我的人,來吧。叫我失望的人,叫我忌(女石)的人,都來吧,我在等候著你們。(望著空空的前面,既而垂下頭去,魯貴上。)

  貴 剛才小當差進來,說老爺催著要。

  繁 (抬頭)好,你先去吧。我叫陳媽過去。

  〔繁漪由飯廳下,貴由中門下。移時魯媽——即魯侍萍——與四鳳上。魯媽的年級約有四十七歲的光景,鬢髮已經有點斑白,面貌白淨,看上去也只有三十八九歲的樣子。她的眼有些呆滯,時而呆呆地望著前面,但是在那修長的睫毛,和她圓大的眸子間,還尋得出她少年時靜慰的神韻。她的衣服樸素而有身份,舊藍布褲褂,很潔淨地穿在身上。遠遠地看著,依然像大家戶裡落迫的婦人。她的高貴的氣質和她的丈夫的鄙俗,好小,恰成一個強烈地對比。

  〔她的頭還包著一條白布手巾,怕是坐火車圍著避上的,她說話總愛微微地笑,尤其因為剛剛見著兩年未見的親兒女,神色還是快慰地閃著快樂的光彩。她的聲音很低,很沉穩,語音像一個南方人曾經和北方人相處很久,夾雜著許多模糊,輕快的南方音,但是她的字句說得很清楚。她的牙齒非常整齊,笑的時候在嘴角旁露出一對深深的笑渦,叫我們想起來四鳳笑時口旁一對淺淺的渦影。

  〔魯媽拉著女兒的手,四鳳就像個小鳥偎在她身邊走進來。後面跟著魯貴,提著一個舊包袱。他驕傲地笑著,比起來,這母女的單純的歡欣,他跟是粗鄙了。


  四 太太呢?

  貴 就下來。

  四 馬,您坐下。(魯媽坐)您累麼?

  魯 不累。

  四 (高興地)媽,您坐一坐。我給您倒一杯冰鎮的涼水。

  魯 不,不要走,我不熱。

  貴 鳳兒,你跟你媽拿一瓶汽水來(向魯媽),這公館什麼沒有?一到夏天,檸檬水,果子露,西瓜湯,桔子,香蕉,鮮荔枝,你要什麼,就有什麼。

  魯 不,不,你別聽你爸爸的話。這是人家的東西。你在我身旁跟我多坐一回,回頭跟我

  同——同這位周太太談談,比喝什麼都強。

  貴 太太就會下來,你看你,那塊白包頭,總捨不得拿下來。

  魯 (和藹地笑著)真的,說了那麼半天。(笑望著四鳳)連我在火車上搭的白手巾都忘瞭解啦。(要解它)

  四 (笑著)媽,您讓我替您解開吧。(走過去解。這裡,魯貴走到小茶几旁,又偷偷地把煙放在自己的煙盒裡。)

  魯 (解下白手巾)你看我的臉髒麼?火車上盡是土,你看我的頭髮,不要叫人家笑。

  四 不,不,一點都不髒。兩年沒見您,您還是那個樣。

  魯 哦,鳳兒,你看我的記性。談了這半天,我忘記把你頂喜歡的東西跟你拿出來啦。

  四 什麼?媽。

  魯 (由身上拿出一個小包來)你看,你一定喜歡的。

  四 不,您先別給我看,讓我猜猜。

  魯 好,你猜吧。

  四 小石娃娃?

  魯 (搖頭)不對,你太大了。

  四 小粉撲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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