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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貴 哼,她怕你的爸爸!你忘了我告訴你那兩個鬼哪。你爸爸會抓鬼。昨天晚上我替你告假,說你媽來的時候,要我叫你媽來。我看她那兩天的神氣,我就猜了一半,我順便就把那天半夜的事提了兩句,她是機伶人,不會不懂的。——哼,她要是跟我裝蒜,現在老爺在家,我們就是個麻煩;我知道她是個厲害人,可是誰欺負了我的女兒,我就跟誰拼了。

  四 爸爸,(抬起頭)您可不要胡來!

  貴 這家除了老頭,我誰也看不上眼,別著急,有你爸爸。再說,也許是我瞎猜,她原來就許沒有這意思。她外面倒是跟我說,因為聽說你媽會讀書寫字,總想見見談談。

  四 (忽然諦聽)爸,別說話,我聽見好像有人在飯廳(指左邊)咳嗽似的。

  貴 (聽一下)別是太太吧?(走到通飯廳的門前,由鎖眼窺視,忙回來)可是不她,奇怪,她下樓來了。

  四 (擦眼淚)爸爸,擦乾了麼?

  貴 別慌,別露相,什麼話也別提。我走了。

  四 嗯,媽來了,您先告訴我一聲。

  貴 對了,見著你媽,就當什麼都不知道,聽見了沒有?(走到中門,又回頭)別忘了,跟太太說魯貴惦記著太太的病。

  〔魯貴慌忙由中門下。四鳳端著藥碗向飯廳門,至門前,周繁漪進。她一望就知道是個果敢陰鷙的女人,她的臉色蒼白,只有嘴唇微紅,她的大而灰暗的眼睛同高鼻粱令人覺得有些可怕。但是眉目間看出來她是憂鬱的,在那靜靜的長的睫毛的下面。有時為心中的鬱積的火燃燒著,她的眼光會充滿了一個年青婦人失望後的痛苦與怨望,她的嘴角向後略彎,顯出一個受抑制的女人在管制著自己。她那雪白細長的手,時常在她輕輕咳嗽的時候,按著自己瘦弱的胸。直等自己喘出一口氣來,她才摸摸自己脹得紅紅的面頰,喘出一口氣。她是一個中國舊式女人,有她的文弱,她的哀靜,她的明慧——她對詩文的愛好,但是她也有

  更原始的一點野性:在她的心,她的膽量,她的狂熱的思想,在她莫明其妙的決斷時忽然來的力量。整個地來看她,她似乎是一個水晶,只能給男人精神的安慰,她的明亮的前額表現出深沉的理解,像只是可以供清談的;但是當她陷於情感的冥想中,忽然愉快地笑著;當她見著她所愛的,紅暈的顏色為快樂散佈在臉上,兩頰的笑渦也顯露出來的時節,你才覺得出她是能被人家愛的,應當被人愛的,你才知道她到底是一個女人,跟一切年青的女人一樣。她會愛你如一只餓了三天的狗咬著它最喜歡的骨頭,她恨起你來也會像只惡狗狺狺地,不,多不聲不響地恨恨地吃了你的。然而她的外形是沉靜的,憂鬱的,她會如秋天傍晚的樹葉輕

  輕落在你的身旁,她覺得自己的夏天已經過去,西天的晚霞早暗下來了。

  〔她通身是黑色。旗袍鑲著灰銀色的花邊。她拿著一把蒲扇,掛在手指下,走進來。她的眼睛略微有點塌進,很自然地望著四鳳。


  四 (奇怪地)太太!怎樣您下樓來啦?我正預備給您送藥去呢!

  繁 (咳)老爺在書房麼?

  四 老爺在書房裡會客呢。

  繁 水來?

  四 剛才是蓋新房子的工程師,現在不知道是誰,您預備見他。

  繁 不。——老媽子告訴我說,這房子已經賣給一個教堂做醫院,是麼?

  四 是的,老爺覺把小東西都收一收,大家俱有些已經搬到新房子裡去了。

  繁 誰說要搬房子?

  四 老爺回來就催著要搬。

  繁 (停一下,忽然)怎麼不告訴我一聲?

  四 老爺說太太不舒服,怕您聽著嫌麻煩。

  繁 (又停一下,看看四面)兩禮拜沒下來,這屋子改了樣子了。

  四 是的,老爺說原來的樣子不好看,又把您添的新家俱搬了幾件走。這是老爺自己擺的。

  繁 (看看右面的衣櫃)這是他頂喜歡的衣櫃,又拿來了。(歎氣)什麼事自然要依著他,他是什麼都不肯將就的。(咳,坐下。)

  四 太太,您臉上像是發燒,您還是到樓上歇著吧。

  繁 不,樓上太熱(咳)

  四 老爺說太太的病很重,囑咐過請您好好地在樓上躺著。

  繁 我不願意躺在床上。——喂,我忘了,老爺那一天從礦上回來的?

  四 前天晚上,老爺見著您發燒很厲害,叫我們別驚動您,就一個人在樓下睡的。

  繁 白天我像是沒有見過老爺來。

  四 嗯,這兩天老爺天天忙著跟礦上的董事長開會,到晚上才上樓看您。可是您又把門鎖上了。

  繁 (不經意的)哦,哦,——怎麼,樓下也這樣悶熱。

  四 對了,悶得很。一早晨黑雲就遮滿了天,也許今兒個會下一場大雨。

  繁 你換一把大點的蒲扇,我簡直有點喘不過氣來。

  〔四鳳拿一把蒲扇給她,她望著四鳳,又故意地轉過頭去。

  繁 怎麼這兩天沒有見著大少爺?

  四 大概是很忙。

  繁 聽說他也要到礦上去是麼?

  四 我不知道。

  繁 你沒有聽見說麼?

  四 倒是伺候大少爺的下人盡忙著跟他檢衣裳。

  繁 你父親幹什麼呢?

  四 大概跟老爺買檀香去啦。——他說,他問太太的病。

  繁 他倒是惦記著我。(停一下忽然)他現在還沒有起來麼?

  四 誰?

  繁 (沒有想到四鳳這樣問,忙收斂一下)嗯,——自然是大少爺。

  四 我不知道。

  繁 (看了她一眼)嗯?

  四 這一早晨我沒有見著他。

  繁 他昨天晚上什麼時候回來的?

  四 (紅面)您想,我每天晚上總是回家睡覺,我怎麼知道。

  繁 (不自主地,尖酸)哦,你每天晚上回家睡!(覺得失言)老爺回家,家裡沒有人會伺候他,你怎麼天天要回家呢?

  四 太太,不是您吩咐過,叫我回家去睡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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