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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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覺新不。(不自覺地長歎一聲,望著玨和網籃)大姨媽呢? 瑞玨剛出去,在三嬸屋裡。 (新緩緩由右面側門下。玨抬頭望著他的背影,眼裡浮起哀怨的淚。她縮回右手,取出手帕微微揩擦一下。 [覺民穿著黑制服由右面側門進。 覺民(低低地)嫂嫂。 瑞玨(轉身,立刻掖起手帕,微笑)二弟。 覺民(親切地)你好一點了麼? 瑞玨(不明白)我? 覺民(同情地)你不舒服了吧? 瑞玨(詫異地)沒有,誰說的? 覺民(迷惑)陳姨太。 瑞玨(搖頭)沒有,(煩惱地)她老人家為什麼總好對人說我不安慰他。他忘記了我是他的哥哥。我愛他愛得很,跟愛你一樣,可他不理我,簡直地不理我,把我看成路人,(嗚咽起來,兩手蒙著臉,傷痛地挨到床前)看成路人! 琴小姐(追過去,拿出手帕遞給民,同情地)不,不難過,不難過,讓我們一塊來安慰他。 (淑貞拉著覺慧的手打開右面側門的一半,探出身來。 淑貞(回頭)三哥,我們從大哥屋裡穿過去吧? 覺慧(還在門外)沒有人吧? 淑貞(拉進來覺慧,活潑地)你看哪有人? (覺慧穿著藏青的舊制服,褲管沾染了許多濕濕的黃泥點,皮鞋滿是土汙,頭髮有些蓬亂,面容消瘦,眼內藏蓄著強壓下去憤怒的人。淑貞穿一身花衣服,提著一個精細的小魚籠。 淑貞(嬌嗔)三哥,你答應過我到湖邊上釣小螃蟹! 覺慧(沉鬱)不。 淑貞(希望的目光)那麼明天吧? 覺慧(依然)不。 淑貞(懇求)後天吧? 覺慧(搖頭)不。 淑貞(最後的請求,切切地)等著天晴吧? 覺慧(愛憐而悵恨的苦笑,搖著頭)不。 (他們一邊說,一邊走,到了正中門前。覺民忍不住由床前跑出來。 覺民(痛苦地)三弟!(琴隨在他身後) 覺慧(回關望見,冷冷地)你們在這兒。 覺民(拉著他的手,熱熱地握著,搖著,怨望地)覺慧,你不能這樣,你不能對我這樣,對我們這樣,你——(由正中門踱進來錢梅芬。 琴小姐梅表姐! 覺民(回頭,放下覺慧的手,轉對梅)回來了? [那蒼白瘦弱的女子微微地點點頭,清秀的臉上掠過一絲悲酸的笑影。她低著首,整個浸沉在徘徊追念的淒側的情懷中,沉默地踱到書桌前面,放下手中一把深綠的油綢雨傘,用手帕揩揩額前的雨珠,把眼前一綹為雨水淋濕的發撩開,輕輕攏在後面。她有二十三歲,較覺新只小幾個月;『神色舉上看來比她的年齡應有的更為成熟老於。一種憂傷、沉悶、悒鬱、哀苦的情緒似乎永遠在她的心底滯留不去,使人見著她不由得抑制住自由的呼吸,感到她在身邊帶來的那樣沉重的氣壓。比她的母親通曉人情,生性也纖細聰明,因之整日處在母親那橫衝直撞,忽冷忽熱的母愛中,確實有一種不為人瞭解而叉無法解釋明白的苦痛。她穿一件銀灰色的夾衫,鑲著素白的滾邊,一條較上身尤淡的灰白色薄薄的毛織品長裙,幾乎拖在腳面。微微有些咳嗽,不時撫著胸口,仿佛裡面是堵塞著的。 覺慧(望望屋裡的人,怨艾地歎了一聲)唉!(拉著淑貞走出) 覺民(追去)三弟! (覺民追著覺慧和淑貞,疾步走出正中間。 琴小姐(近梅,低聲,同情地)看了麼? 梅小姐(低首打開了書桌上的皮箱,拿起一件背心望望,悽楚地)看了。——要走了吧,我們? 琴小姐(憐憫地)大概還有一會兒呢。 (外面覺民聲:琴,你來一下! 琴小姐嚷。(回首對梅)你坐坐,我就來。 (琴山正中門下。 [梅獨自立在桌前,慢慢把背心放回箱裡,哀傷地四面望著,追憶著,留連著,目光漸漸停留在那張寂寞的空床上,不覺低下頭,關上箱蓋,推開皮箱,再也無心收拾,緩緩向右面側門走。 覺新梅! (她抬起頭,望見新正立在側門門口愴然注視著。她愣在屋中,半天,二人說不出一句話。 覺新(低聲)轎都快預備好了。 梅小姐(緩緩)那麼,就要走了。 覺新(依依不捨)外面還落著小雨呢。 梅小姐(沉滯地)媽說要走就得走的。 覺新(半晌,又——)天氣忽然變涼了,你,你們的衣服帶夠了麼? 梅小姐夠了,表嫂借給我衣服了。 覺新(微歎)唉!快得很,到底還是要走了。 梅小姐(望著新)嗯,住了也有十幾天了。 覺新(悄切地凝望著)回到鄉下,每天干些什麼呢? 梅小姐(搖搖頭,悒悒地)鄉下沒有什麼事情。夜晚睡不著呢,躺著等天亮;天亮起來了,就坐著等天黑。 覺新(愀然)你,你也許還要回到他們家裡去吧? 梅小姐(片刻),才——)也許不必去了,人既然是不在了。——他們家裡的人並不喜歡我。(微微咳起來,撫著胸口) 覺新(疚痛)身體要緊呀,梅,你個能老這樣地病,病下去。 梅小姐(淒笑)也許幸而有這一點病陪著我,不然,日子會覺得更長了。 [半晌。 覺新(優慮地)姨媽還是那個樣子吧? 梅小姐(絕望)嗯,她是不會改的。 覺新(長歎一聲)你走了,還會想,想著我麼? 梅小姐(低首)我從來沒有忘記過。 覺新(哀傷地)這次分開了,真不知什麼時候再見面了。 梅小姐(低聲)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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