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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九


  [ 瑞玨微頷首。

  [ 喜娘扶著新娘子走進床頭右面的慢帷裡。

  黃媽(走到覺新前面,誠摯地)別想了。 大少爺,睡吧,累了一天了。我去打水去了?

  (覺新點點頭,出神地望著黃媽提起一隻粉紅的洋瓷水罐由側門走出去。

  [ 獨白——倦怠而失望的神色,低沉的擊音。緩緩地,自在地,像幽咽的泉水暗暗演出來。

  每句的語腳,和語助詞,絕不著重,輕輕滑過。隨著情緒變成各式語調說出。

  寬新(點頭沉重地一聲長噓)嗯,牛,我是牛啊!

  啊,為什麼?

  為什麼今天我成了不能說話的牲口。

  被人牽來牽去,到處作揖叩頭?

  天哪!難道真是為著死了心,就從此分手?

  甘願同另一個人鎖在一處。

  挨到了白頭?

  甘願?誰肯說出這「甘願」!

  不過是前天,我遠遠望見了她,此刻我還聽見她在低聲地哭。

  她的眼望著我、說不得一句話!

  她不再希望了,就等著死!

  (望望門窗)信送去了這半天,(急促)怎麼,我的心忽然好跳;別是現在——她,她已經不在人間!

  哦,梅呀。 我來,我來陪你一道。

  我一刻也不能在這間房裡待:[ 他立刻昏昏茫芒地向正門跑。

  [ 黃媽提著水由正門走進,淑貞隨在她後面,立在門口,天真地微笑著十分好奇地窺望著這夜半的新房和新人。

  黃媽(驚愕)大少爺,你又上哪兒去?

  覺新(失神)不上哪兒。

  淑貞(怯怯地)大哥!

  覺新嗯。

  黃媽睡吧,快睡吧!(一面拿出臉盆倒水,一面低聲,笑眯眯地)大少爺,你說她俊不俊?

  寬新(愣在門口)啊准?

  黃媽(快慰地)現在中意了吧?

  覺新(茫然)哪個?

  黃媽新娘子,大少奶奶啊!

  覺新(走回來,冷冷地)我沒有看。

  黃媽(倒好了水,指著笑)這個小傻子啊,你怎麼還不看?個個人都說你沒接錢家的梅表妹才真福氣呢!(回頭喊)大少奶奶,先臉水打好了。

  劉四姐(由幔帷裡探出身來)勞駕您,黃奶奶,放在那兒吧。

  黃媽(拉著淑貞)走,四小姐。

  [ 黃媽與淑貞由側門下。

  覺新(來回踱步)

  都是我的仇人!

  一個個都誇這新娘子好,可(憤憤地)我為什麼要看。

  為什麼要看!

  她跟我有什麼相干?

  就一生,一生要守在我身邊?

  天,見著陽光的如今要鑽到地洞裡躲。

  我丟棄了一個神仙、換來的命運。

  至多不過是和一個平凡的女子過。

  不,我閉上眼,再也不看我走,還是走,再也不回頭!

  (他立刻向門走去,剛走了一兩步,喜娘和瑞玨從幔帳中步出。

  (瑞玨換了輕便的衣裝:一身天藍色的軟緞短襖和長裙,裙子下沿繡著黑白兩色的花朵,紅緞鞋屏著金花。新嫁娘是圓圓的臉,潔白微帶紅暈的兩腮,高高鼻樑,襯托著不大不小的一對雙眼皮的眼,厚厚的嘴唇十分敏惑。她雖只有十七歲的年齡,卻舉止十分端凝,端凝中又不免露出一點點孩提的稚氣。黑黑的眸子閃著慈媚的光彩,和藹而溫厚。一頭烏黑的發,梳得光光地攏到後面,挽著一個低低的松松的髮髻,髻上插一支珠花。她微顰著眉,柔和的臉上浮泛一脈淡淡的愁怨。

  劉四姐(和顏悅色)姑少爺,您還到哪兒去?不早啦!

  覺新(不覺停足)嗯——嗯。

  劉四姐您真該歇歇了,姑少爺,辛苦了一整天了。(瑞玨走到梳粧檯前,側著身子,凝視著上面的燭光)姑少爺,您,您也寬寬上衣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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