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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陳姨太(轉望覺新,不覺露出含蓄的刻薄,尖笑)你的病真好一點了麼?

  覺新(煩惡,卻抑壓著,強勉地)好,謝謝您。

  陳姨太(仿佛覺得討了沒趣,反身對鳴鳳,詰難地)鳴鳳,誰叫你插的這花。

  鳴鳳(笑著)三少爺!他叫我先把這幾枝梅花插在新房裡添添新,他一會兒還要——陳姨太別插了,什麼花不能插,偏偏要插梅花?來吧,大太太屋裡有錢家送來的雙喜字的紅絨花,你拿來插上。

  鳴鳳可是三少爺——陳姨太(一股怨氣都發洩在——)你來!

  [鳴鳳只好放下還未插好的梅花,望望覺新。無奈何地隨著陳姨太由偏門下。

  覺新(沉浸在苦痛的思索裡,幾乎未留心她們已經出去,恍恍惚惚地踱來踱去,順手取起一枝梅花。 望瞭望,又苦痛地擲在桌上。沉悶而憂鬱的聲音, 低低說出來)

  〔歎氣。

  啊,如果一萬年像一天,一萬天像一秒,那麼活著再怎麼苦,也不過是一睜眼一閉眼的工夫。

  做人再苦,也容易忍受啊!(略頓)

  因為這一秒鐘生,下一秒鐘就死;睜眼是生,閉眼就是死。

  那麼「生」跟「死」不都是一樣的糊塗?

  就隨他們怎麼擺佈去吧!

  反正我們都是早晨生,晚晌死,連夢都做不了一個的小蠓蠓蟲。

  唉,由了他們也就算了。

  (到此仿佛完全靜止,侄突又提起精神。

  不過既然活音,就由不得你想的這麼便宜。

  幾十年的光陰。

  能自由的人也許覺得短促,鎖在監牢裡面的。

  一秒鐘就是十幾年見不著陽光的冬天哪!

  (深深地)活著真沒有一件如意的事:你要的是你得不到的,你得到的又是你不要的。

  哦,天哪!

  [覺慧抱著一大束梅枝,由正中門生氣勃勃地走過來。他比大哥小三歲,而一身是青年磊磊落落的朝氣。他帶進來春天。也帶來了夏,因為他有炎夏一般的火躁性情,一觸即發,對一向他所深惡痛絕的偽善,醜惡,卑鄙。 自私和頑固,總是毫不吝惜地施以攻擊。出自衷心地認識了是非,即使是見著長輩們也無所顧忌。他較一般的弟妹們入學都早。很久他就感到周圍空氣的毒惡,應該削株除根,徹底地鏟絕。但他也曉得羽翼未豐。自己還正需要培植。他有一種拿得起,放得下「的漢子氣魄。 決不為一個問題苦惱,悲傷,氣沮,終於毫無善策,不了了之。他記得住,也忘得下,知道什麼是那最有利的時機能給敵人一個致命的打擊。但他並不只是等待,時時刻刻在磨礪自己,他知道他的生活決不在一個狹小的圈子裡。他需要更深更厚的準備,抵擋來日的風雨。同時他也明白自己的弱點,譬若感情太盛,易於衝動,??他儘量地克服,努力用功,不過本性如此,有時總免不了性情發作,雖然鬧到後來,受了長輩們的責罰。 都沒有一毫後悔。

  [ 他穿著短短的黑色學生服,頭髮沒有十分梳理,眼睛亮晶晶的,非常精神,面色紅潤,一張有筋有力的嘴。 嘴角微微帶了一點善意的嘲諷。

  覺慧大哥,鳴鳳呢?

  覺新出去了。(長噓一聲)

  覺慧(笑著)大哥,我就怕看你做成這麼一副受苦受難的耶穌相。

  覺新(苦笑)是做麼?

  覺慧(鼓動地)那麼,你為什麼不闖一下呢?

  覺新(沮喪地〕有什麼個值得?死就死了,我們生下來就為著死的。

  覺慧(不覺放下梅花,同情而興奮地)就這麼悲觀?大哥你就這麼看得透?生下就為著死?(突然憤慨地)我們活都沒活夠,禍都沒闖夠,我們——(遠遠忽然鞭爆大發,一陣非常熱鬧的瑣呐聲,夾雜遠遠人們的喧囂。

  覺新(不覺立起)這是什麼聲音啊,覺慧(諷刺地)這就是活著的聲音,大哥的新娘子大概是到了。

  [ 門外女眷們亂嘈嘈的,笑聲足步聲扣說話鬧成一團,仿佛一窩蜂,由正中門外走過。

  女僕們花轎到了!——新娘子來了!——快去看!走啊!到了!到了!

  王氏(立在正中門外,對僕役們打著招呼)關門,快關門。

  陳姨太(也在外面笑喊著)是啊,應該關門,先壓壓新娘子的氣性!

  沈氏(也在忙著喊)喜兒,快去,快去,快去叫四小姐來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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