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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


  〔果然是由書齋小門,瑞貞、愫方和陳奶媽簇擁著曾皓走進來。

  〔曾皓,至多看來不過六十五,鬢髮斑白,身體虛弱,黃黃的臉上微微有幾根稀落慘灰的短須。一對昏矇而無精神的眼睛,時常流著淚水,只在偶爾振起精神談話時才約莫尋得出曾家人通有的清秀之氣。他吝嗇,自私,非常怕死,整天進吃補藥,相信一切益壽延年的偏方。過去一直在家裡享用祖上的遺產,

  過了幾十年的舒適日子。偶爾出門做官,補過幾次缺,都不久掛冠引退,重回到北平閉門納福。老境坎坷,現在才逐漸感到困苦,子女們尤其使他失望,家中的房產,也所剩無幾,自己又無什麼治生的本領,所以心中百般懊惱。他非常注意浮面上的繁文縟禮,以為這是士大夫門第的必不可少的家教,往往故意誇張他在家裡當家長的威嚴,但心中頗怕他的長媳。他曉得大奶奶儘管外表上對他作「奉承」文章,心裡不知打些什麼算盤。他也厭惡他的女婿的囂張橫肆,一年到頭,總聽見他在吵在出主意,在高談闊論,種種營利的勾當。曾老太爺一直不說他有錢的,但也不敢說沒有錢。他的家幾乎完全操在大奶奶的手心裡,哭窮固然可以應付女婿,但真要是窮得露了骨,他想得到大奶奶的顏色是很難看的,雖然到現在為止,大奶奶還不敢對自己的公公當面有若何輕視的表示。然而他很怕,擔心有一天子女就會因為他沒有留下多少財產,做出一種可怕的顏色給他看。

  〔自然,這也許是他神經過敏,但他確實感到貧窮對他,一個士大夫家庭中家長的地位都成了莫大的威脅。他有時不相信詩書禮儀對他的子女究竟抱了多大的教化和影響。他想最穩妥的方法是「容忍」,然而「容忍」久了也使他氣鬱,所以終不免時而嘮嘮叨叨,牢騷一發,便不能自止,但多半時間他願裝癡扮聾,隱忍不講。他的需要倒也簡單,除了漆壽木,吃補藥兩點他不讓步外,其餘他儘量使自己不成為子孫的贅疣。他躲在屋內,寫字讀佛,不見無欲,既省錢,也省力。卻有時事情常鬧到頭上來,那麼他就把多年忍住的脾氣發作一下,但也與年壯氣盛時大不相同,連發作的精神都很萎縮,他埋怨一切,他仿佛有一肚子的委屈要控訴,咒駡著子女們的不幸無能,嘆惜著家庭不昌,譭謗著鄰居們的粗野無禮,間或免不了這沒落的士大夫家庭的教養,趣味種種,他惟一留下來的一點驕傲也行將消散。

  〔他的自私常是不自覺的。譬如他對愫方總以自己在護養著一個無告的孤女。事實上愫方哀憐他,沉默地庇護他,多少憂煩的事隱瞞著他,為他遮蔽大大小小無數次的風雨。當他有時覺出她的心有些搖動時,他便猝然張惶得不能自主,幾乎是下意識地故意慌亂而過分的顯露老人失倚的種種衰弱和痛苦,期想更深地感動她的情感,成為他永遠的奴隸。他無時無刻不在想著自己,憐憫著自己,這使他除了自己的不幸外,看不清其他周圍的人也在痛苦。

  〔他穿一件古銅色的長袍,肥大寬適。上套著一件愫方為他縫製的輕軟的馬褂——他是異常地怕冷的——都沒有系領扣,下面穿著洋式翻口絨鞋,灰緞帶紮著腿,他手裡拿著一串精細的念珠。

  〔愫方和瑞貞扶掖著他,旁邊陳奶媽捧著蓋碗。

  曾 皓 (閉著眼睛聽什麼,連連點著頭)嗯,嗯。

  曾文清 (不安地)爹。

  曾 皓 (陷在沉思裡,似乎沒有聽見)

  陳奶媽 (邊說邊笑,大家暫停住腳步子,聽她的話,她很興奮地對愫)我一算可不是有十五年了?(對皓)這副棺材漆了十五年!(驚羨地)哎,這可漆了有多少道漆呀?

  曾 皓 (快慰)已經一百多道了。(被他們扶掖向長幾那邊走)

  陳奶媽 (讚歎)怪不得那漆看著有(手一比)兩三寸厚呢!(放下蓋碗)

  〔思由臥室走出,滿面和順的笑容,仿佛忘記剛才那一件事。曾思懿 爹來了。(趕上扶著皓)這邊坐吧,爹,舒服點!(把皓又扶

  到沙發那邊,忙對瑞貞)
少奶奶,把躺椅搬正!(扶皓坐下,思對文)你還不把靠墊拿過來。

  曾文清 哦!(到書齋內取靠墊,瑞也跟著拿)

  曾 皓 (閉目,摸弄著佛珠)慢慢漆吧!再漆上四五年也就勉強可以睡了。

  〔瑞貞由書齋內拿來椅墊。

  曾思懿 (指著,和藹地)掖在背後,少奶奶。(仿佛看瑞貞掖得不好,彎下腰)嗐,我來吧。(對瑞)你去拿床毛毯,給爹蓋上。

  曾 皓 (睜眼)不用了。(又閉目養神)

  曾思懿 (更謙順)您現在覺著好一點了吧。

  曾 皓 還好。

  曾文清 (走上前)爹。

  曾 皓 (微頷首)嗯,(幾乎是故意驚訝地)哦,你還沒有走?

  曾思懿 (望文一眼,對皓)文清一會兒就要上車了。

  曾 皓 (對文)你給祖先磕了頭沒有?

  曾文清 沒有。

  曾 皓 (不高興)去,去,快去,拜完祖先再說。(咳嗽)

  曾文清 是,爹。(向書齋小門走)

  陳奶媽 (又得著一個機會和文清談話)嗐,清少爺,我再陪陪你。

  〔文與陳同由書齋小門下。

  曾 皓 愫方,你出去把我的痰罐拿過來。

  〔愫剛轉身舉步向書齋走——

  曾思懿 (立刻笑著說)別再勞累愫妹妹啦!我屋裡有。瑞貞,你給爺拿去。(把蓋碗茶捧給皓)爹,您喝茶吧!

  〔瑞貞進思懿的臥室。

  曾 皓 (用茶嗽口,愫拿過一個痰桶,皓吐入)口苦的很!(又瞌眼)愫 方 您還暈麼?

  曾 皓 (望望她,又閉上眼,一半自語地)頭昏口苦,這是肝陰不足啊!所以痰多氣悶!(枯手慢推摩自己的胸口)

  曾思懿 (殷勤)我看給爹請個西醫看看吧。

  曾 皓 (睜開眼,煩惡)哪個說的?

  曾思懿 要不叫張順請羅太醫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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