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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


  張 順 (指手畫腳)我侍候不了這位姑老爺,一天百事不做,專找著我們當下人的祖宗八代地亂「卷」。(罵的意思)

  曾思懿 (憤憤)他是條瘋狗,跟他一般見識幹什麼?

  張 順 (盛氣難息)不,您另找人吧!我每天搪賬不必說——

  〔突然又由隔壁傳來一聲「混賬——」。一個女人喊著說:「你別去!別去!」男人暴叫:「撒開手,我要見她!」

  曾思懿 (仿佛感到什麼,立刻低聲)張順,這邊來說,讓他去喊去。

  〔張隨著大奶奶由書齋內小門走出。

  〔同時幾乎一陣闖進來的是扭持著的姑老爺和姑太太。江泰頓時甩開手,曾文彩目瞪口張地望著他。他手握著一束鈔票,氣呼呼地亂指。

  〔姑老爺江泰是個專攻「化學」的老留學生,到了北平,就縱情歡樂,儘量享受北平舒適的生活,幾乎和北平土生的公子哥兒的神氣,毫無二致。他有三十七歲神色,帶著幾分潦倒模樣,人看來是很精明的,卻仿佛走到社會裡就比不過與他同樣聰明的朋友們。於是他時時刻刻想占些小便宜,而總不斷地在大處吃人的虧。他心地並不算奸惡,回國後,頗想大大發展一下。他不知為什麼拋棄本行,洋洋自喜地做了官。做了幾次官都不十分得意,在最後一任裡,他拉下很大的虧空,並且據說有侵吞公款的嫌疑,非常不名譽地下了任。他沒剩多少錢,就和太太寄居在丈人家裡,成天牢騷滿腹,喝了兩杯酒就在丈人家裡使氣。人愈窮,氣愈盛,指桌罵人,摔碟子摔碗是常有的事。

  〔但他也不是沒有可愛的地方,他很直率,肯說老實話,有時也很公平,固然他常欺蔑他的病妻,在太太偶爾高興,開始發兩句和他不同的議論的時候,他總是輕蔑地對她說:「你懂得什麼?」他還有一件長處,北平的飯館、戲園各種遊樂的場所他幾乎處處知道門路。而且他最講究吃,他是個有名的饕餮,

  精於品味食物的美惡,舉凡一切烹調秘方,他都講得頭頭是道,說得有聲有色,簡直像一篇袁子才的小品散文。他也好吹噓,總愛誇顯過去他若何的闊綽豪放,怎樣得到朋友們的崇拜和稱讚,有時說得使人難以置信。

  〔通常他是無時無刻不在談著發財的門徑的。但多半是紙上談兵的淡話,只圖口頭上快意,決未想到實行,只有一次,他說要辦實業想開一個一本萬利的肥皂廠,就在曾家的破花窖裡砌爐舉火,克日動工,熬開一大鍋黃澄澄的濃湯,但製成時,一塊塊胰子軟嘰嘰的像牛油,原來他的化學教科書不好,那節肥皂的製造方法沒有寫明白,於是那些鍋兒灶兒就一直扔在破花窖裡,再沒有人提。

  〔經過這一次失敗後,有一陣他絕口不談發財。但不久躲在房裡又忍不住和他的妻輕輕歎息說:「總有一天我能夠發明一種像萬金油似的藥,那我就——」於是連續地又有許多發財的夢,但始終都是夢。看相批命也不甚靈,命中該交財運的年頭,事實都不如此。最近他才忽然想起一個巨大的計劃,他要經商,他勸他丈人拿錢到上海做出口生意,並且如果一時手下不便,可以先賣了房子,作為營利的資本。但他的岳父照例以為不可。卻又怕他的「姑老爺」的脾氣發作,就對他唯唯否否,弄得他十分不快。

  〔他身材不高,寬前額,豐滿的鼻翼,一副寬大的厚嘴唇,唇上微微有些黑髭,很漂亮的。他眼神有些浮動,和他舉止說話一樣。

  〔他穿一套棕色西服,質料和剪裁都好,領帶拖在前面。一綹頭髮在頂上翹起來,通身上下都不整齊。

  〔他的夫人曾文彩有三十四歲,十年前是一位有名嬌滴滴的蠟美人,溫厚嫺靜,婚後數年頗得他丈夫的寵愛。後來一直臥病,容顏頓改。人也憔悴瘦弱,臉色比曾家一般人還要蒼白,幾乎一點也看不出昔日的風韻。她非常懦弱。任何事她都拿不定主意。在舊書房裡讀了幾年書,她簡直是崇拜她的丈夫,總是百依百順地聽她丈夫的吩咐,甘心受著她丈夫最近幾年的輕蔑和欺淩。病久了,她進門有些顫抖,唇慘白失色,頭髮微亂,她穿一件半舊藍灰色羽紗旗袍,青緞鞋也有些破舊。

  曾文彩 (哀求地)你這樣去,成什麼樣子?

  江 泰 (睜圓了眼)給他錢!什麼樣子?住房,給房錢,吃飯,給飯錢。

  曾文彩 (怯弱地)你不要這麼嚷,弄得底下人聽見笑話。

  江 泰 (憤慨)這有什麼可笑話?給完了錢,我們就搬家。(舉起那鈔票亂甩,怒喊)我叫你給他錢為什麼不去?(拔步就走)我自己去交給你父親!

  曾文彩 (死命拉住他,顫抖像一隻將死的蝴蝶)江泰,你給我留點面子,這是我的娘家!

  〔思懿偷偷由書齋小門冒出頭竊聽。

  江 泰 (唾了一口涎水)娘家,我看還不及住旅館有情分呢。(指著後院)老頭死了,你要是拿他一個大錢,我立刻就跟你離婚。

  曾文彩 (哀訴地)你從哪兒聽的這些閒話?哪個告訴你說嫂嫂嫌我們住在此地?又是誰說你想著你岳父的錢哪?

  江 泰 (傲慢地)奇怪,我貪這幾個錢?(憤怒)你們家裡的人一個個都是混蛋,小人,沒見過錢的,第一你那個大嫂!

  曾文彩 (低聲怯懼地)你喊什麼?她說不定就在隔壁!

  江 泰 (痛快淋漓)我喊我就是給她聽,看她怎麼樣?看她敢怎麼樣?我要打死她,我要一槍打死她!

  〔大奶奶先真要挺身而出,聽見這麼可怕的恐嚇,又悄悄退回去。

  曾文彩 (歎息)再怎麼說也是親戚。

  江 泰 什麼親戚?(牢騷滿腹)親戚是狗屎!我有錢,我得意的時候,認識我。沒有錢,下了台,你看他們那副鬼臉子,(愈想愈恨)混賬!借我的錢買田產的時候,你問問他們記得不記得?我叫他們累得丟了官,下了台,你問問他們知道不知道?昨天我就跟老頭通融三千塊錢,你看老頭——

  曾文彩 (連忙回頭)我跟爹說!

  江 泰 (怒衝衝)你不要去!你少給我丟臉!你以為你父親吃齋念佛就有人心麼,傷天害理,自己的棺材抬在家裡,漆都漆好了,偏把人家老姑娘坑在家裡,不許嫁人!

  曾文彩 (弱聲弱氣)你不要這樣胡說!

  江 泰 哼,(兇橫地)我問你,他怕死不怕死?

  曾文彩 (枯笑)老人家哪個不怕死?

  江 泰 那麼他既然知道他要死了,為什麼屢次有人給愫小姐提婚他總是東不是西不是挑剔,反對?

  曾文彩 (忠厚地)那也是為她好。

  江 泰 (睜圓眼睛)你胡扯——自私!自私!就是自私!一句話,眼不見為淨!我立刻走!我立刻就滾蛋,滾他媽的蛋!

  〔霆由書齋小門上。

  曾 霆 姑姑,姑丈,爺爺請您們二位敬祖去。

  江 泰 我不去。

  曾文彩 霆兒,你別聽他的,我們就去。

  曾 霆 媽說等著姑姑跟姑丈點蠟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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