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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幕

  中秋節,將近正午的光景,在北平曾家舊宅的小花廳裡,一切都還是靜幽幽的,屋內悄無一人,只聽見靠右牆長條案上一架方棱棱的古老蘇鐘遲緩低鬱地邁著他「嘀塔嘀嗒」的衰弱的步子,屋外,主人蓄養的白鴿成群地在雲霄裡盤旋,時而隨著秋風吹下一片冷冷的鴿哨響,異常嘹亮悅耳,這銀笛一般的天上音樂使久羈在暗屋裡的病人也不禁抬起頭來望望:從後面大花廳一排明淨的敞窗望過去,正有三兩朵白雲悠然浮過蔚藍的天空。

  這間小花廳是上房大客廳和前後院朝東的廂房交聚的所在,屋內一共有四個出入的門路。屋右一門通大奶奶的臥室,門前懸掛一張精細無比的翠綠紗簾,屋左一門通入姑奶奶——曾文彩,嫁與留過洋的江泰先生的——睡房,門前沒有掛著什麼,

  門框較小,也比較肮髒,似乎裡面的屋子也不甚講究。小花廳的後牆幾乎完全為一排狹長的紙糊的隔扇和壁櫥似的小書齋占滿。這排紙糊的隔扇,就是上房的側門,佔有小花廳後壁三分之二的地位。門檻離地約有一人,踏上一步石臺階,便邁入門內的大客廳裡。天色好,這幾扇狹長的紙糊隔扇也完全推開,可以望見上房的氣象果然軒豁寬敞,正是個「曾經盛極」一時的大家門第。裡面大客廳的門窗都開在右面,向前院的門大敞著,露出庭院中綠蔭萌的棗樹藤蘿和白楊。此時耀目的陽光通過客廳裡(即大客廳)一列明亮的窗子,灑滿了一地,又返射上去,屋內陰影浮沉,如在水中,連暗淡失色的樑柱上的金粉以及天花板上脫落的藻飾也在這陽光的返照裡熠熠發著光彩。相形之下,接近觀眾眼目的小花廳確有些昏暗。每到「秋老虎」的天氣,屋主人便將這大半壁通大客廳的門扇整個掩閉,只容左後壁小書齋內一扇

  圓月形的紗窗漏進一些光亮,這半暗的小花廳便顯得蔭涼可喜。屋裡老主人平日不十分喜歡離開後院的寢室的,但有時也不免到此地來養息。這小書齋居然也有個名兒。門額上主人用篆書題了「養心齋」三個大字的橫匾。其實它只是小花廳的壁櫥,占了小花廳後壁不到三分之一的地位,至多可以算作小花廳的耳室。書齋裡正面一窗,可以望見後院老槐樹的樹枝,左面一門(幾乎是看不見的)正通後面的庭院和曾老太爺的寢室。這耳室裡沿牆是一列書箱,裡面裝滿了線裝書籍,窗前有主人心愛的楠木書案,紫檀八仙凳子,案放著筆墨畫硯,磁器古董,都是極其古雅而精緻。這一代的主人們有時在這裡作畫吟詩,有時在這裡讀經清談,有時在這裡蔔卜課,無味了就打瞌睡。

  講起來這小花廳原是昔日一個談機密話的地方。當著曾家家運旺盛的時代,賓客盈門,敬德公,這位起家立業的祖先,創下了一條規矩:體己的親友們都照例請到此地來坐候,待到他朝中歸來,或者請入養心齋來密談,或者由養心齋繞到後院的簽押房裡來長敘,以別於在大客廳候事的後生們。那時這已經鬢髮斑白的老翁還年青,正是翩翩貴胄,意氣軒昂,每日逐花問柳,養雀聽歌,過著公子哥兒的太平年月。

  如今過了幾十年了,這間屋子依然是曾家子孫們聚談的所在。因為一則家世的光輝和祖宗的遺愛都仿佛集中在這塊地方,不肖的子孫縱不能再像往日敬德公那樣光大門第,而緬懷已逝的繁華,對於這間笑談坐息過王公大人的地方,也不免徘徊低首,不忍遽去。再則統管家務的大奶奶(敬德公的孫媳)和她丈夫就住在右邊隔壁,吩咐和商量一切自然離不開這個地方。加以這間房屋四通八達,蓋得十分講究。我們現在還看得出棟樑上往日金碧輝煌的痕跡。所以至今雖然家道衰微,以至於連大客廳和西廂房都不得已讓租與一個研究人類學的學者,但這一面的房屋再也不肯輕易讓外人居用。這是曾家最後的一座堡壘。縱然花園的草木早已荒蕪,屋內的柱梁亦有些褪色,牆壁的灰砌也大半剝蝕,但即便處處都像這樣顯出奄奄一息的樣子,而主人也要在四面楚歌的環境中勉強掙扎、抵禦的。

  其實驀一看這間屋子決不露一點寒傖模樣。我們說過那沉重的蘇鐘就裝潢得十分堂皇,鐘後那扇八角形的玻璃窗也打磨得光亮,(北平老式的房子屋與屋之間也有玻璃窗)裡面深掩著杏色的幔子,——大奶奶的脾氣素來不肯讓人看見她在房裡做些什麼——仿佛鎖藏著無限的隱秘。鐘前橫放一架金錦包裹的玉如意,祖宗傳下來為子孫下定的東西。兩旁擺列著盆景蘭草和一對二十年前作為大奶奶陪嫁的寶石紅的古瓶。條案前立一張紅木方桌,有些舊損,上面鋪著紫線毯,開飯時便抬出來當作飯桌。現在放著一大盤冰糖葫蘆,有山楂紅的,紫葡萄的,生荸薺的,胡桃仁的,山藥豆的,黑棗的,梨片的,大紅橘子瓣的,那鮮豔的顏色使人看著幾乎忍不住流下涎水。靠方桌有兩三把椅子和一隻矮凳,擦得都很潔淨。左牆邊上倚一張半月形的紫檀木桌,放在姑奶奶房門上首,桌上有一盆佛手,幾隻綠絹包好的鼻煙壺,兩三本古書。當中一隻透明的玻璃缸,有金魚在水藻裡悠然遊漾。桌前有兩三把小沙發,和一個矮幾,大約是留學生江泰出的主意,擺的較為別致。這面牆上懸掛一張董其昌的行書條幅,裝裱頗古。近養心齋的牆角處懸一張素錦套著的七弦琴,橙黃的絲穗重重的垂下來。後面在養心齋與通大客廳的隔扇之間空著一塊白牆,一幅淡遠秀勁的墨竹掛在那兒,這看來似乎裝裱得不久。在這幅竹子的右邊立一個五尺高的烏木雕龍燈座,龍嘴銜一個四方的紗燈,燈紗是深藍色的,畫著彩色的花鳥。左邊放一個白底藍花仿明磁的大口磁缸裡面斜插了十幾軸畫。缸邊放兩張方凳,凳上正擱著一隻皮箱虛掩著箱蓋。

  屋內靜悄悄的,天空有斷斷續續的鴿哨響。外面長胡同裡仿佛有一個人很吃力地緩緩推著北平獨有的單輪水車,在磷磷不平的石鋪的狹道上一直是單調地「吱妞妞,吱妞妞」地呻嘶著。這鬱塞的輪軸聲,由遠而近,又由近而遠,中間偶爾夾雜了挑擔子的剃頭師傅打著「喚頭」(一種熟鐵做成巨鑷似的東西,以一巨釘自鑷隙中打出,便發出「ㄘ尢兒、ㄘ尢兒」的金屬音)如同巨蜂鳴唱一般嗡嗡的聲音。間或又有磨刀剪的人吹起爛舊的喇叭「唔吼哈哈」地吼叫,衝破了單調的沉悶。

  屋內悄然無人,淡琥珀色的宮瓷盆內蓄養著素心蘭,靜靜散發著幽香,微風吹來,窗外也送進來桂花甜沁沁的氣息。

  〔半晌。

  〔遠遠自大客廳通前院的門走進來曾大奶奶和張順,他們匆匆穿過大花廳,踱入眼前這間屋子。張順,一個三十上下的北平僕人,恭謹而又有些焦灼地隨在後面。 〔曾思懿(大奶奶的名字),是一個自小便在士大夫家庭薰陶出來的女人。自命知書達禮,精明幹練,整天滿臉堆著笑容,心裡卻藏著刀,虛偽,自私,多話,從來不知自省。平素以為自己既慷慨又大方,而周圍的人都是謀害她的狼鼠。嘴頭上總嚷著「謙忍為懷」,而心中無時不在打算占人的便宜,處處思量著「不能栽了跟頭」。一向是猜忌多疑的,還偏偏誤認是自己感覺的敏銳:任何一段談話她都像聽得出是惡意的攻訐,背後一定含有陰謀,計算,成天戰戰兢兢,好在自己造想的權詐詭秘的空氣中勾心鬥角。言辭間盡性矯揉造作,顯露她那種謙和,孝順,仁愛……種種一個賢良婦人應有的美德,藉此想在曾家親友中博得一個賢惠的名聲,但這些親友們沒有一個不暗暗憎厭她,狡詐的狐狸時常要露出令人齒冷的尾巴的。她絕不仁孝(她恨極那老而不死的老太爺),還誇口是稀見的兒婦,貪財若命,卻好說她是第一等慷慨。暗放冷箭簡直成了癖性,而偏愛讚美自己的口德,幾乎是虐待眼前的子媳,但總在人前嘆惜自己待人過於厚道。有人說她陰狠,又有人說她不然。罵她陰狠的,是恨她笑裡藏刀,胸懷不知多麼偏狹詭秘;看她不然的,是諒她膽小如鼠,怕賊,怕窮,怕死,怕一切的惡人和小小的災難,因為瞥見牆邊一棵弱草,她不知哪裡來的怨毒,定要狠狠踩絕了根苗,而遇著了那能蜇噬人的蜂蛇,就立刻暗避道旁,稱讚自己的涵養。總之,她自認是聰明人,能幹人,利害人,有抱負的人;只可惜錯嫁在一個衰微的士大夫家,怨艾自己為什麼偏偏生成是一個婦道。她身材不高,兔眼睛微微有點斜。寬前額,高鼻樑,厚厚的嘴唇,牙齒向前暴突,兩條烏黑的細眉像刀斬一般地塗得又齊又狠。說話時,極好暗窺看對方的神色,舉止言談都非常機警。她不到四十歲的模樣,身體已經發胖,臉上仿佛有些浮腫。她穿一件淺黃色的碎花旗袍,金繡緞鞋,腋下系著一串亮閃閃的鑰匙,手裡拿著賬單,眉宇間是惱怒的。

  張 順 (賠著笑臉)您瞅怎麼辦好,大奶奶?

  曾思懿 (嘴唇一呶)你叫他們在門房裡等著去吧。

  張 順 可是他們說這賬現在要付——

  曾思懿 現在沒有。

  張 順 他們說,(頗難為情地)他們說——

  曾思懿 (眉頭一皺)說什麼?

  張 順 他們說漆棺材的時候,老太爺挑那個,選這個非漆上三五十道不可,現在福建漆也漆上了,壽材也進來了,(賠笑)跟大奶奶要錢,錢就——

  曾思懿 (狡黠地笑出聲來)你叫他們跟老太爺要去呀,你告訴他們,棺材並不是大奶奶睡的。他們要等不及,請他們把棺材抬走,黑森森的棺材擺在家裡,我還嫌晦氣呢。

  張 順 (老老實實)我看借給他們點吧,大八月節的那棺材漆都漆了,大奶奶。

  曾思懿 (翻了臉)油漆店給了你多少好處,你這麼幫著這些要賬的混賬東西說話。

  張 順 (笑臉,解釋)不是,大奶奶,您瞅啊——

  〔陳奶媽,一位六十多歲的老婦人,由大客廳通前院的門顫顫巍巍的走進來,她是曾家多年的用人,大奶奶的丈夫就吃她的乳水哺養大的。四十年前她就進了曾家的門,在曾家全盛的時代,她是死去老太太得力的女僕。她來自田間,心直口快,待曾家的子女有如自己的骨肉。最近因自己的兒子屢次接她回鄉,她才回家小住,但不久她又念記她主人們子女,時常帶些土禮回來探望。這一次又帶著自己的孫兒剛剛由鄉下來拜節,雖然步伐已經欠穩,頭髮已經斑白,但面色卻白裡透紅,說話聲音也十分響亮,都顯出她仍然是很健壯。耳微聾,臉上常浮泛著歡愉的笑容。

  她的家裡如今倒是十分地好過。她心地慈祥,口裡嘮叨,知悉曾家事最多,有話就說,曾家上上下下都有些惹她不起。她穿著一件月白色的上身,外面套了青織貢呢的坎肩,黑褲子,黑老布鞋。灰白的小髻上斜插一朵小小的紅花。

  張 順 (驚訝)喲,陳奶媽,您來了。

  陳奶媽 (急急忙忙,探探身算是行了禮)大奶奶,真是的,要節帳也有這麼要的,做買賣人也許這麼要賬的!(回頭氣呼呼地)張順,你出去讓他們滾蛋!我可沒見過,大奶奶。(氣得還在喘)

  曾思懿 (打起一臉笑容)您什麼時候來的,陳奶媽?

  張 順 (抱歉的口氣)怎麼啦,陳奶奶?

  陳奶媽 (指著)你讓他們給我滾蛋!(回頭對大奶奶半笑關怒的神色)我真沒有見過,可把我氣著了。大奶奶,你看看可有堵著門要賬的嗎?(轉身對張順又怒衝衝地)你告訴他們,這是曾家大公館。要是老太太在,這麼沒規沒矩,送個名片就把他們押起來。別說這幾個大錢,就是整千整萬的銀子,連我這窮老婆子都經過手,(氣憤)真,他們敢堵著門口不讓我進來。

  曾思懿 (聽出頭緒,一半是玩笑,一半是討她的歡喜,對著張順)是啊,哪個敢這麼大膽,連我們陳大奶媽都不認得?

  陳奶媽 (笑逐顏開)不是這麼說,大奶奶,他們認得我不認得我不關緊,他們不認識這門口,真叫人生氣,這門口我剛來的時候,不是個藍頂子,正三品都進不來。(對張順)就你爺爺老張才,一年到頭單這大小官的門包錢,就夠買地,娶媳婦,生兒子,添孫子,(笑指著)冒出了你這個小兔崽子。

  張 順 (遇見了爺爺輩的,這般以老賣老的同事,只好順嘴胡溜,嘻嘻地)是啊,是啊,陳奶奶。

  曾思懿  坐吧,陳奶媽。

  陳奶媽  哼,誰認得這一群琉璃球,嘎雜子?我來的時候老太爺還在當少爺呢,(一比)大爺才這麼點大,那時候——

  曾思懿 (推她坐,一面勸著)坐下吧,別生氣啦,陳奶媽,究竟怎麼啦。

  陳奶媽  哼,一到過八月節——

  曾思懿  陳奶媽,他們到底對您老人家怎麼啦?

  陳奶媽 (聽不清楚)啊?

  張 順  她耳朵聾,沒聽見。大奶奶,您別理他,理她沒完。

  陳奶媽  你說什麼?

  張 順 (大聲)大奶奶問您那要賬的究竟怎麼欺負您老人家啦?

  陳奶媽 (聽明白,立刻從衣袋取出一些白賬單)您瞅,他們攔著門口就把這些單子塞在我手裡,非叫我拿進來不可。

  曾思懿 (拿在手裡)哦,這個!

  陳奶媽 (敲著手心)您瞧,這些東西哪是個東西呀!

  曾思懿 (正在翻閱那賬單)哼,裱畫鋪也有賬了。張順,你告訴大樹齋的夥計們,說大爺不在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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