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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情的三部曲》總序(3)


  這些話使我痛苦,我真想為了這位朋友燒毀我的小說。但是我再一想,便又改變了主意。我仔細地把全部原稿讀了一遍,我覺得在這裡面我並沒有犯錯誤。我寫的是一個性格。我覺得我的描寫是相當真實的。而且這並不是一個獨特的例子,在中國具有著這種性格的人是不少的。那麼我是在創造一種典型,而不是在描寫我的朋友。所以我不能夠為了我的朋友燒毀我的作品。不過為著使這位朋友安心起見,我又把《霧》刪改一次,把我從這位朋友那裡借來的事實都奉還了他,並且在原稿的前面還加上一個短短的聲明,這就是初版本《霧》的序。

  這個聲明也曾送給我的朋友看過。他並沒有說什麼。兩三個月以後《霧》就在《東方雜誌》上陸續發表。那個時候他早已忘記了肌肉的香味,也不再說回家的話。他的怯懦和猶豫已經逐漸地把單戀的痕跡磨洗乾淨了。但是他卻受了那個被人疑作陳真的友人的鼓勵,開始對另一個姑娘表示了好感。她是一個沒有一點小姐氣的女子。我的小說固然不曾增加他的勇氣,但是也沒有減少他的勇氣。他也似乎完全忘記了它。幾個月後他同那位湖南姑娘結了婚,第二年年初「一·二八」上海抗戰爆發後。他們夫婦就動身回到雲南的故鄉去了。不過散在各地的朋友們讀到《霧》,就斷定誰是周如水。

  他們說他的性格確實是如此。

  陳真在《霧》裡面是一個重要的人物,那個被人當作「吳仁民」的朋友起初斷定說這是我自己的寫照,因為我是「周如水」的好友,我曾經認真地勸過「周如水」幾次,而且講過陳真講的那些話,那個朋友也曾在場聽見。別的朋友卻以為陳真就是一個姓陳的朋友,因為那個人也患著肺病,而且是我所敬愛的友人。後來又有人說陳真是一個遠在四川的患肺病的朋友。其實都不是。陳真是我創造的一個典型,他並不是我的真實生活裡的朋友。

  我自己也許有一點像他,但另外的兩個朋友都比我更像他,而且他的日記裡的幾段話還是從「李劍虹」寫給一個朋友的信裡抄來的。那麼他應該是誰呢?事實上他什麼人都不是。他只是一個平凡的人,他有他的長處,也有他的弱點。我並不崇拜他,因為他不是一個理想的人物。但是我愛他,他的死使我悲痛。所以在《雨》裡面他雖然一出場就被汽車碾死,然而他的影子卻籠罩了全書。

  關於吳仁民的話應該留在後面說。然而那「三個小資產階級的女性」似乎不能不在這裡介紹一下。

  「介紹」這兩個字我用錯了,我的朋友裡面並沒有這樣的三個女子。但是我也不能夠把她們從空虛裡創造出來。我曾見過一些年輕的女性,人數不算少。但是我同她們完全不熟(和我相熟的還是《電》裡面的幾個女郎)。雖然不是熟識,但是我也能夠把她們分作三類,塑成三種典型。其實三種並不夠,可是在這有限的篇幅裡卻容不了那許多。所以我就只描寫了三種。而且在這三種典型的描寫上我也許還犯了錯誤,因為我不曾透徹地瞭解過她們。但是《雷》和《電》裡面的女性我卻知道得較多。

  《霧》寫成以後我就有寫作《愛情的三部曲》的念頭,但是一直到它的單行本付印以後我才有了這樣的決心。

  為什麼要稱這為《愛情的三部曲》呢?因為我打算拿愛情作這三部連續小說的主題。但是它們跟普通的愛情小說完全不同。我所注重的是性格的描寫。我並不單純地描寫愛情事件的本身,我不過借用戀愛的關係來表現主人公的性格。在我們現在所處的這種環境裡,這也許是一種取巧的寫法。但這似乎是無可非難的。而且我還相信把一個典型人物的特徵表現得最清楚的並不是他的每日的工作,也不是他的講話,而是他的私人生活,尤其是他的愛情事件。

  我見過許多人在外面做起事來很勇敢,說起話也很漂亮,而在他和女人講戀愛的時候,或者他回到家裡和妻子一道生活的時候,他的行動和語言就陳舊得十分可笑。有的人在社會思想上很解放,而在性的觀念上卻又十分保守。一個人常常在「公」的方面作偽,而在「私」的方面卻往往露出真面目來。所以我們要瞭解一個人的真面目,也可以從他的愛情事件上面下手。不用說,我也知道每日的工作比愛情更重要,我也知道除了愛情以外,還有更重要的題材。然而我現在寫這三本描寫性格的小說,卻毫不遲疑地選了愛情做主題,並且稱我的小說為《愛情的三部曲》。

  我當時的計劃是這樣:在《霧》裡寫一個模糊的、優柔寡斷的性格;在《雨》裡寫一種粗暴的、浮躁的性格,這性格恰恰是前一種的反面,但比前一種已經有了進步;在最後一部的《雪》裡面,就描寫一種近乎健全的性格。至於《電》的名稱,那是後來才改用的。所以在《雨》的序言裡我就只提到《雪》。

  不僅《電》這個名稱我當時並不曾想到,而且連它的內容也跟我最初的計劃不同。我雖然說在《電》裡面我仍舊把愛情作為主題,但這已經是很勉強的話了。

  《雨》的寫作經過了八九個月的時間,它不是一氣寫成的。

  我大約分了五六回執筆,每回也只寫了三四天,而且中間經過「一·二八」的抗戰,我又去過一次福建。我記得很清楚:《雨》第五章的前面一部分是在太原輪船的統艙裡寫的,後面一部分卻是在泉州一所破廟裡寫成。這破廟當時是一所私立中學校的校址,那個中學後來就遭封閉了。

  我寫《雨》的前三章時心情十分惡劣。一九三一年年尾,我剛寫完這部小說的前三章,過了兩天,在一九三二年一月二日,我就懷著絕望的心情寫了下面的一段類似日記的文章,最近我從舊書堆裡發見了它,就把它照原樣地抄在這裡:奮鬥,孤獨,黑暗,幻滅,在這個人心的沙漠裡我又過了一年了。

  心啊,不要只是這樣地痛吧,給我以片刻的安靜,縱然是片刻的安靜,也可以安舒我的疲倦的心靈。

  我要力量,我要力量來繼續奮鬥。現在還不到撒手放棄一切的時候。我還有眼淚,還有血。讓我活下去吧,不是為了生活,是為了工作。

  不要讓霧迷我的眼睛,我的路是不會錯的。我為了它而生活,而且我要繼續走我的路。

  心啊,不要痛了。給我以力量,給我以力量來戰勝一切的困難,使我站起來,永遠站起來……《雨》的前三章就是在這個絕望的掙扎中寫成的,所以那裡面含著濃厚的陰鬱氣。它們在南京的一份文藝刊物①上刊出時,那個被人看作吳仁民的友人(《雨》裡面的吳仁民才是他的寫照)也在南京,他無意間讀到它們,就寫了信來說:前幾天讀了你的小說的前三章,寫得很好,只是陰鬱氣太重,我很為你不安。你為什麼總是想著那個可怕的黑影呢?我希望你多向光明方面追求罷。照你的這種傾向發展,雖然文章會寫得更有力,但對於你的文學生命的durée或將有不好的影響。自然你在夜深人靜時黯淡燈光下的悲苦心情,我是很能瞭解的。但是我總希望你向另一方面努力。

  我那時剛從福建旅行歸來,帶了在那邊寫好的《雨》的第五章原稿。三個星期的奔波,兩天的統艙生活使我感到疲倦。我讀到這樣的信,我很感激那位朋友,但是我不同意他的話。我以為他不瞭解我,所以我寫了下面的回答寄給他:讀完你的信,我很感激你的好意和關心,但是我並不同意你的話。

  我承認你是一個比較瞭解我的人。我們又曾經在一起度過一部分的生活,我們在一起為了一個共同的目標奮鬥過。你不記得在巴黎旅舍的五層樓上我們每晚熱烈地辯論到深夜,受著同居者的干涉的事情?在那些時候,我們的眼前現著光明的將來的美景,我們的胸裡燃燒著說著各種語言的朋友們的友情。我常說在人的身上我看出了理想的美麗,我在寫給倫敦友人的信上就常常用了embody(體現)這個動詞。你還記得那些可祝福的日子?

  但是現在我們漸漸地分開了。生活改變了你的性格,你是漸漸地老了。

  我沒有大的改變,不過身上,心上多了一些創傷。我至今還是唯一的瞭解你的朋友吧。然而我害怕你漸漸地不能夠瞭解我了。你為什麼還以為陳真就是我自己呢?你看不出來我和他中間有著很顯著的差別嗎?

  你知道,我和別的許多人不同,我生下來就帶了陰鬱性,這陰鬱性差不多毀了我一生的幸福。但是我那追求光明的努力卻沒有一刻停止過。我的過去的短短的生活就是一篇掙扎的記錄。我的文學生命的開始也是在我的掙扎最絕望的時期。《滅亡》是我的第一部小說。我開始寫它的時候,你在我的旁邊。後來我一個人到鄉下去了,在鄉下續寫《滅亡》時,我們中間曾經交換過許多封長信,從太陽的動或不動,談到人類社會演進的道路,從決定論談到你的自小哲學和我的奮鬥哲學。你知道我那時的痛苦的心情,你知道我在寫小說,而且你自己也受了我的影響動手寫起你的自傳式的小說來。你知道我從沒有一個時候完全絕望,我從沒有一個時候失去我的對光明的將來的信仰。

  你不過讀了《雨》的前三章。我以後將怎樣寫下去,你還不知道。你說這部小說的陰鬱氣太重,但是這陰鬱氣並不曾隱蔽了貫串我的全作品的光明的希望。我早已不去想那個黑影了。事實上,我已經把它征服了。你知道龔多塞在服毒以前曾寫下他的遺言道:「科學要征服死。」另一個詩人說:「愛要征服死,」這句話也曾被我的《死去的太陽》的女主人公重複說過。我的愛已經把那個黑影征服了。我的對於人類的愛鼓舞著我,使我有力量跟一切奮鬥。

  所以在夜深人靜時黯淡的燈光下鼓舞著我寫作的也並不是悲苦的心情,而是愛,對於人類的愛。這愛是不會死的。事實上只要人類不滅亡,則對於人類的愛也不會消滅,那麼我的文學的生命也是不會斷絕的吧……信寄出以後又輪到我寄發《雨》的第五章原稿的時候了,我便用這封回信的大意寫了一段按語附在後面,同第五章的《雨》一起在雜誌上發表了。

  那個朋友不久就離開了南京,他也不曾來信談《雨》的事情。一個月以後我繼續寫了《雨》的第六、第七兩章,又過了三個星期我就一口氣從第八章寫到第十六章,這樣把《雨》寫完了。以後單行本付印時,在分章和內容上我都作了一些改動。

  《雨》是《霧》的續篇,不過在量上它卻比《霧》多一倍。

  故事發生的時間比《霧》遲兩年,人物多了幾個。雖然還是以愛情作主題,但比起《霧》來這部小說裡的愛情的氣氛卻淡得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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