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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一章(1)


  房裡沒有人說話。陳清埋下頭用沉重的腳步踱來踱去。過了半晌,德華低聲說了一句:「他的蜜蜂……這就像一場夢。」

  仁民帶著賢從外面走進來。眾人一齊往房門口看。

  「你們都在哭,」仁民悲痛地低聲說。

  賢跑到佩珠身邊抓住她的一隻手。

  「這是什麼時候。你們還在哭。」仁民的聲音依舊很低,但又是很堅定的,這表示他的頭腦還很清楚,他的意志還很堅決。

  陳清用苦惱的眼光看仁民,嚴肅地回答道:「我們的損失太大了。」他沒有流眼淚,但是他的心卻因為思念那幾個朋友痛得厲害,就像有人拿了刀子在割它一樣。

  「仁民說得對,現在不是哭的時候,」佩珠猛省似地說,她摸出手帕揩了臉,眼睛裡射出來堅定的眼光。

  「現在情形更緊急,更厲害的反動馬上就會來的,」仁民鎮靜地說,他用一種力量把複雜的感情壓下來了。「我們沒有嚴密的組織,又不好好準備,那麼還會有更大的損失。」

  仁民的這兩句話進了眾人的耳朵就成了恐嚇的警告。但是他們並不因為這個發生恐懼。再沒有人哭了。大家開始在想未來的事情。

  「我害怕工會這次免不掉,」陳清激動地說,但是他並不害怕。

  「一定的,他們第一個就會解決工會,」慧搶著說,她的眼睛冒出火,好像她已經準備出發到戰場上去。

  「克應該有信來了,他也許有好消息來,」影懷著希望地說。她想到克,就充滿了溫暖、柔和的感情。她的眼睛還是紅的,但是德華的眼睛更紅。

  「我們不能坐著等他的信。我們應當認真考慮仁民剛才的話,我們過去太散漫了。陳清,你趕快把工會再洗刷一次,你自己也可以避一下。慧也應該搬家。仁民也不能夠再像這樣地亂跑了。」佩珠趁他們談話的時候思索了一下,這時就把她的意見說了出來。她的面容嚴肅,話很急,眼光輪流地在幾個人的臉上轉了一下,就像在發命令似的。

  「在這個時候要我整天留在家裡,我也做不到,」仁民低聲說了一句。

  「英倒很好,他整天就在園子裡忙著養蜂,」德華接著說。

  她的意思是要仁民像英那樣地關在家裡。

  「你們要雲進城來嗎?」惠群問道,她忽然想到了雲。

  「不要,他在城外很安全,就讓他留在那裡。陳清明天也到那裡去。慧,你們也去。其實仁民也可以去,」佩珠說,她把垂下來的頭髮挑到後面去了。

  「佩珠,你呢?」仁民關心地問道。

  「我留在城裡,城裡的事情讓我來應付。」佩珠勇敢地說。

  「你一個人應付不了。我要留在這裡,我不能夠放過這個機會。」慧搶著說。她紅著臉,搖著頭,她的飄蓬的頭髮跟著她的頭在動。她好像一頭獅子,她的眼睛就像一對獅子眼。她穿著灰布短衫,系著青色短裙,套著黑色長統襪,這個裝束把她顯得更勇敢,更動人,「我也不去,我願意同你們在一起,」仁民堅決地說。

  「那麼你快點去收拾那邊,你要人幫忙時,我們都去,」佩珠接著對陳清說。

  「不要緊。那邊有人,而且重要的東西早已搬走了,」陳清回答道。「那麼我先去吧,」他就往外面走。房裡的人繼續在談話。陳清馬上又走回來,臉色變成了灰白。

  「那邊給圍住了,」陳清驚惶地說,他變得口吃了。

  這個消息使得眾人都緊張起來,他們走到窗前,從紙窗孔看對面的景象。他們的眼裡全是兵。

  「陳清,你不要過去了。」佩珠聲音戰抖地說。

  「陳清,你就留在這裡,」慧也在勸阻陳清。

  「但是他們會到這裡來的,」德華焦慮地說。

  「我要回到那邊去,」陳清想了一下便這樣說。「如果他們找不到我,就會到這邊來的。」

  「我們這裡有後門,大家就冒一次險吧,從後門出去也許安全,」慧激動地說。她陪著眾人匆忙地走進裡面房間,開了那扇小門。外面是一條很窄、很窄的巷子。她告訴他們:走完這條巷子就有一道門,開門出去,前面是一條小河,河邊有草徑可以走。這條路佩珠和影都知道。

  「你們快走吧,」慧表示自己願意留在這裡。

  「我也遲一點走,」佩珠接著說。她卻抓起賢的膀子吩咐道:「賢,你陪仁民出去,他在這裡很危險,陳清也是這樣。我們女人遲一點不要緊。」

  「要走大家都走。我不願意一個人走。」仁民痛苦地說。

  「仁民,想不到你還有這種書呆子氣。我們還有事情,遲一點走不要緊。你們先走,就讓我和慧留在這裡,我們跟著就來。」佩珠著急地責備仁民說,把她的堅定的眼光投在仁民的臉上,她的眼光很鋒利,而且很亮。

  「好,我們聽你的話,」仁民點著頭說,他軟化了。「你們也應該快快地來……」他對佩珠笑了笑,笑容裡似乎包含了幾種感情。

  影帶頭,仁民跟著,惠群和賢再跟在後面,他們摸著高牆沿著巷子走去。陳清不肯走。他很固執,眾人都不能夠說服他。

  佩珠送他們出去,關了門回來。她進了房間,陳清和慧兩個人正把臉貼在窗上看對面。

  慧聽見腳步聲就回過頭向佩珠問:「他們都走了嗎?」她的臉上還帶著憂慮的表情。

  佩珠默默地點著頭,她也走到窗前去,正看見兵士們忙碌地從工會裡面搬出種種的東西。

  陳清一面注意地看,一面捏起拳頭憤怒地低聲罵著。

  「工會又給人毀掉了。」慧悲痛地說。

  「我要去,我不能讓他們毀掉它。」陳清粗暴地說。他差不多把工會當作自己的家,看見別人在毀他的家,他的憤怒和痛惜快要使他發狂了。

  「陳清,安靜點,你不要太激動了,」佩珠低聲說。她一面又喚慧道:「慧,我們快收拾這裡的東西。等一下我們就要動身。」她離開窗前去開抽屜。

  慧聽見佩珠的話,也就忙起來跟著佩珠收拾東西。重要的東西已經搬走了。她們再把不太重要的東西包紮成了兩包,放在床上,預備帶出去。

  陳清依舊站在窗前,他看見兵士們搬完了東西就開始押著人出來,都是工會的職員,都被他們反剪地縛著兩隻手。

  「慧、佩珠,我走了。」陳清覺得他的胸膛裡翻騰得很厲害,他那顆心就像要跳出嘴裡一般。他終於忍耐不住,猝然掉轉身子要往外面走。

  「陳清,你到什麼地方去?」佩珠喚住他,驚訝地問道。

  「到那邊去,」他短短地回答。他很苦惱,但是他並不曾失掉信仰。

  「這簡直是愚蠢的舉動。你沒有權利白白地犧牲你自己。」

  佩珠嚴肅地責備道。

  「你愛說你常常是樂觀的。你現在倒在學敏的榜樣。」慧接下去說,話裡帶著嘲笑的調子。

  「我並不悲觀。然而我一定要去。我不能讓別人代我受罪。

  我去,人家就可以釋放他們,」陳清懷著原始般的正義的信仰堅持說。

  「不會的,你出去不過多添了一個犧牲品。別人不會得到一點好處。你難道還以為那班人會有慈悲心嗎?」佩珠阻止地說。她也很激動。她覺得如果她說錯一句話,她就會送掉一個人的性命。

  「你們快走,出去準備應付的辦法。讓我去對付他們,轉移他們的目標,使得你們有從容佈置的時間……」陳清抱了辭嚴義正的態度說。他的眼睛裡射出犧牲的火光,他的三角臉發紅,臉上添了很多的生氣。

  「但是目前並不需要你這樣做。我們都可以平安地逃出去。我們更需要像你這樣的人,」佩珠堅決地反駁道。

  「他們在工會裡抓不到一個重要職員是不會甘心的,我不要緊,旅部裡有我的熟人——」陳清還沒有把話說完,忽然瞥見外面有幾個兵正走在橋上,往這邊過來,他馬上變了臉色回過頭對她們說:「他們來了,你們快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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