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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七章(3)


  「我們為什麼要讓你死呢?在那邊他們很需要你,」慧把她的細眉微微一皺,關心地說,然後就低聲唱起來:「我知道我活著的時候不多了,我就應該活它一個痛快。」

  「慧,你又在唱這種歌,」佩珠在旁邊抱怨道。

  慧在房裡走了幾步,她望著佩珠回答道:「我仿佛看見死一步一步地走近了。說不定我們明天就不能夠再見面。」她說到這裡就淡淡地一笑。

  「不會的,不會的。我不相信。我們還沒有做出事情來,決不能死。」碧堅定地說。她的小眼睛裡冒出火,她的面容很莊嚴。

  「我們走吧,」佩珠對仁民說。她看見敏還留在這裡,便喚敏道:「敏,我們一道走。」她在桌子上拿了一隻手電筒。敏正要走了,他忽然注意到桌上還有一隻電筒,就去拿了在手裡,對著慧說:「這個給我。」

  慧點了點頭,但過後又猛省般地問道:「你平日不是不肯用電筒嗎?」

  「這一次我要破例了,」敏微笑地回答道。這兩三年來敏就不曾用過電筒,只是因為怕引起一個痛苦的回憶。他記得很清楚:那個晚上他身上揣了草案被一個兵抓住要檢查,那個叫做德的朋友來救了他。德犧牲了性命,他卻因此活到現在。他想到那個朋友便不能夠寬恕自己。那個晚上他手裡拿了一隻電筒,而且也許就因為那只電筒才發生以後的事情。電筒從此失去,德也就不曾活著回來。他以後每看見電筒便想起那個失去的朋友。所以他不肯再用它。這件事情他的朋友們都知道,但是他們卻不明白真正的原因。

  慧不再說話了。她癡呆似地看著敏的臉,她的臉上漸漸地堆滿了疑雲,她那兩隻明亮的眼睛也黯淡了。

  敏似乎不曾注意到這個,他掉轉身子跟著佩珠和仁民往外面走了。等到他跨出們限,走下石階到了街心時,慧忽然開了門跑出來喚他:「敏,你不要走。你就在這裡睡吧。我有話對你說。」

  敏把電筒一按,用電光去照亮慧的臉。那張臉依舊是豐腴的,給濃發掩了右邊的臉頰,眼睛裡有淚光。他遲疑一下,他覺得心跳得很厲害,他很想跑過去捧住她的臉頰狂吻,但是他馬上就鎮定下來,用一種冷淡的、幾乎是粗魯的聲音說:「不,我走了。明天見。」他滅了電光,讓慧消失在黑暗裡去了。他仿佛聽見她關門的聲音。

  他沒有一點留戀地走了。在他的眼前忽然現出他那個亡友德的鷹臉一般的面龐,同時一個粗暴的聲音響起來:「敏,你走。」他的眼睛潤濕了。

  佩珠看見敏許久不說話,又知道他們快要跟他分手了,就喚住敏,溫和地說:「敏,你不該瞞我們,我知道你已經下了決心。不過你應當仔細地考慮啊,不要只圖一時的痛快。」她知道敏的心就仿佛看見了它一般。而且敏今天晚上的舉動並沒有逃過她的眼睛。

  敏不說話,卻只顧埋著頭走,好像沒有聽見她的話似的。

  仁民接著也喚他一聲,他仍舊不回答。

  他們很快地走到了兩條巷子的交叉處,敏應該往西去了。

  在這裡也很靜,除了他們三個,便沒有別的行人。

  佩珠站住了。她向四周一看,低聲說:「敏,你就這樣跟我們分別嗎?」她伸出手給他。

  敏熱烈地一把握住她的手,感激似地說:「你們原諒我……我真不願意離開你們。」他的眼淚滴到佩珠的手腕上。

  「為什麼要說原諒?就說祝福吧……你看,我很瞭解你。不過你也要多想想……我們大家都關心你。」佩珠微笑地、親切地說著。她慢慢地把手腕放到自己的嘴唇上去。

  敏又和仁民握了手,一面說:「謝謝你們,我們明天還可以見面。」他決然地擲了仁民的手往西邊的巷子裡去了。

  佩珠還立在路口,癡癡地望著他的逐漸消失在陰暗裡的黑影。她心裡痛苦地叫著:「他哭了。」

  仁民看見她這樣站著,便走近她的身邊,伸出一隻手摟住她的腰,親密地低聲在她的耳邊喚道:「佩珠,我們走吧。」

  她不答話,卻默默地同他走著,身子緊緊地偎著他。過了好一會她才歎息地說:「敏快要離開我們了。」

  仁民一手摟著佩珠,一手拿著電筒照亮路,慢慢地往前面走。他把頭俯在她的肩上,溫柔地在她的耳邊說:「佩珠,不要難過,我不會離開你。」

  佩珠默默地走著,過了半晌,忽然自語似地說:「許多年輕人到我們裡面來,但是很快地就交出生命走了。敏說過他不是一個吝嗇的人。」她的聲音裡充滿了悲痛。

  她的悲痛傳染到仁民的心上,他愛憐地緊緊摟住她,好像這偎倚可以給他們把悲痛掃除掉。

  「佩珠,不要想那些事情了。明天的太陽一定會照常升起來的。在那個時候以前我們就不可以談點別的事情,個人的事情嗎?」仁民的溫柔的聲音在她的耳邊響起來,她的心被打動了。

  她還沒有答話,他又繼續說下去:「你在這裡一點也沒有想到愛情上面嗎?」

  「你為什麼問這個?」她低聲問道,她覺得她的身子在他的懷裡發起熱來。

  「因為我很關心你,」仁民的聲音戰抖著,他差不多要吻到她的臉頰了。「因為我願意你過得幸福。你還記得我對明說的那段話嗎?」

  「那麼你就看不出來我愛你?」佩珠覺得她全身發熱快要熱到熔化的程度了,就忍不住迸出這句話來。

  仁民溫和地笑了:「我想我是看得出來的。我是等著這一天的。」

  「那麼你到這裡來的時候就有了這個心思?」幸福使佩珠忘了黑暗,忘了悲痛,忘了周圍的一切,她滿意地笑著問道。

  「這全是偶然。我自己也不知道。在S地時我們本有機會相愛。但是那個時候我剛剛埋葬了愛情,我甚至憎恨它,」仁民直率地回答,他仿佛看見那些事情都向著他遠遠地退去了。

  佩珠的美麗的臉遮住了一切,那張臉上有一對發光的大眼睛,就像兩顆明星似的。「我到了這裡,是你把我的愛情鼓舞起來,你點燃了我的激情。我可以沒有一點慚愧地對你說:『我愛你』……」他忽然換了語調用更低的聲音要求道:「給我一個吻。」

  佩珠把臉掉向他,熱烈地說:「為什麼我還要吝惜我的嘴唇?也許明天我就會離開這個世界,離開你。」她把嘴伸上去迎接他的俯下來的嘴。兩個身子合在一起,也不動一下,電筒的光滅了。

  「不會的,你的輪值不會來得這樣早,」仁民夢囈似地說。

  「這個輪值是不會有什麼早遲的。假使我明天就死去呢?」

  佩珠夢囈似地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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