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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2)


  張小川安靜地躺在沙發上,看了他的妻子一眼,滿意地笑起來,好像自己是一個享受妻子的溫存的好榜樣。

  李劍虹帶笑地看他們鬥嘴,心裡有輕微的快感。他很滿意他的女兒的話。不過他是上了年紀的人,對戀愛的事情不會感到濃厚的興趣。他只是在旁邊冷眼看著,就像在看另一個世界裡的活動一般。

  吳仁民坐在一個角落裡。現在眾人的目標移到李佩珠的身上了,再沒有人注意他。他可以在旁邊安靜地思索。他默默地看著李佩珠。他並不是見一個女子就愛一個的人。他這樣看她,因為他今天忽然對她起了好感,而且她今天顯得特別美麗。不過就在這時候他也不曾忘記熊智君,他有時候甚至在李佩珠的臉上看見了熊智君的面容。

  李佩珠聽見龔德婉的話就抿著小嘴噗嗤地笑起來:「婉,你說這句話,好像你已經有了很多的經驗了。」

  周如水第一個笑起來,眾人都笑了。龔德婉羞紅了臉,因為李佩珠說的正是事實。雖然她和張小川戀愛不過幾個月工夫,她已經有了不少的這種經驗了。但是她依舊分辯道:「佩珠,你不要說我,難道你就不講戀愛?」

  「我現在只想讀點書,做點事情。我根本就不懂戀愛。嫻,你說我的意思對不對?」李佩珠含笑地答道,又看了龔德嫻一眼,要她說幾句話。

  龔德嫻帶笑地點個頭,但是她看了看她的姐姐,就說:「我不便回答你。倘使我說你的意思對,我就會得罪我的姐姐。」

  眾人又齊聲大笑。少女的清脆的笑聲特別響亮。周如水在失望中聽見這樣的笑聲,也感到安慰。他想:多麼好聽的聲音……他的失望是李佩珠的話帶給他的。她明白地說,她不講戀愛,她不懂戀愛。

  「我就不信。我說,倘使有人整天追你……」龔德婉起勁地說。

  「就像小川先生那樣麼?」李佩珠忍著笑突然問道,打斷了龔德婉的話。但是她自己也害羞般地低下了頭。

  眾人又笑了。這一次張小川有點窘,但是他仍然滿意地微笑。龔德婉羞得臉通紅。周如水短短地笑了兩聲,就皺起了眉頭。

  「也許那個人甚至跪在你的面前向你求愛,看你怎麼辦?

  看你答應不答應他?」龔德婉紅著臉繼續說下去。

  「當然是拒絕,這又有什麼困難?」李佩珠抬起頭含笑地回答。她做夢也沒有想到她的回答對周如水是一個怎樣大的打擊。

  「拒絕?你就說得這樣容易。倘使他對你說,你不答應他,他就要自殺,你又怎樣辦?」龔德婉又用話來逼她。

  「這又是你自己的經驗吧。不過我想這種話一定是說來騙人的。哪個肯為著一個女人自殺?」李佩珠笑著分辯道。眾人又笑了,只有周如水的笑是苦笑。

  「佩珠,你真聰明。」龔德婉紅著臉報復地稱讚道。「倘使真有人為你自殺,你竟然這樣忍心嗎?真是罪過。」

  「婉,不要再跟我開玩笑了。我想絕不會有人為了我自殺的。即使有那樣的人,也只能怪他自己不明白,跟我並沒有一點關係,我當然沒有錯,」李佩珠坦白地說。

  龔德婉覺得再沒有話可以難住她了,就說:「你沒有錯?你生得這樣逗人愛,這就是你的錯。你看那些生得醜陋的女人,有沒有人為她們自殺?」

  「呸。我不再和你說。」李佩珠紅著臉吐出這句話,就埋下頭去,故意翻看手裡的書。

  周如水坐在吳仁民的旁邊,他默默地想著一些可怕的事情,他的身子像發寒顫似地抖起來。他清清楚楚記得那一句話:「我當然沒有錯。」他想:你沒有錯?我就自殺在你的面前給你看。

  周如水的心情在這個房間裡只有吳仁民一個人瞭解。而且吳仁民也感到了周如水的身子的戰抖。吳仁民起初差不多把注意力完全集中在李佩珠的臉上,直到她說出那句話埋下頭以後,他才注意到別的事情。他的第一個思想是:周如水簡直是睜起眼睛在做夢。他很可憐周如水。他的第二個思想是:假使我來進行,看我能不能夠把她弄到手。他又看她一眼,她正埋著頭翻讀手裡的那本書,時而把眼珠往上面一閃。

  那一瞥從額前短髮下面露出來的晶瑩、活潑的眼光。她比熊智君健康,可愛。這一個念頭就使得他的全身發起熱來,從臉上熱到身上。但是第三個思想又來了。他的眼前出現了熊智君的淒哀的面龐。他明白他已經有了熊智君,已經答應了把他的一切獻給熊智君,他不能夠再愛別的女人了。他這樣一想心就漸漸地平靜了。在這個時候他才感覺到周如水的戰抖。他漸漸地從周如水的瘦臉上又體會到這個被單戀所苦惱著的男子的心情。他知道李佩珠的愛情對於周如水是怎樣地可貴。他甚至不敢想有一天周如水知道自己的事情完全絕望以後會有什麼樣的結果。

  「如水,」他憐憫地在周如水的耳邊低聲喚道,又輕輕地用手去觸周如水的膀子。

  周如水把臉掉過來,滿臉都是黑雲,眼睛裡射出來憂鬱的光。這使得吳仁民也害怕了。

  「那眼光在問:什麼事情?……?……吳仁民想:難道可以告訴他,你對李佩珠的戀愛完全絕望了嗎?他不能夠。他痛苦地把李佩珠看了一眼,又掉回眼睛來看周如水,同時輕輕地在周如水的肩頭上拍了一下。

  周如水懂得他的意思,臉上又起了一陣痛苦的拘攣,他幾乎要哭出聲來,卻又被一陣笑聲打岔了。

  原來在他們用眼睛談話的時候,張小川忽然拂了拂他的袍子,用莊嚴的聲音說:「你們女人的心腸也太狠了。你們看見別人自殺也不肯救他,還說自己沒有錯。幸好我不是那種沒有志氣的男人。」

  龔德嫻先抿嘴一笑,接著就說:「小川先生,你不要這樣說。那一次我就看見你跪在姐姐的面前,姐姐躺在床上,臉向裡面,你對她在說什麼話。我不留心地走進來,就看見這個情景。你連忙裝出來在地板上拾東西,我也假裝不知道。後來我看見你的眼角上還有淚珠。」

  李佩珠第一個笑起來,後來連張小川夫婦也紅著臉笑了。

  「嫻,你就在說謊。我們絕沒有這樣的事情。」龔德婉帶羞地責備她的妹妹。

  吳仁民也笑了。這時候高志元從外面走進房裡來。他未進屋先噓了一口氣。然後他對每個人笑了笑,又張開闊嘴問:「你們在笑什麼?笑得這樣起勁。」

  「我們在談戀愛問題,」張小川笑著回答,他很高興高志元來給他解了圍。

  「提起戀愛問題就叫我頭痛,」高志元把眉頭一皺這樣說。

  龔德嫻移到床沿上去和李佩珠坐在一起,把椅子讓給他。他把椅子略略向外一拉,就坐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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