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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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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太太接到了吳仁民的信,第二天大清早就來看他。她打扮得很漂亮。 高志元前一晚上並沒有回家。房裡只有吳仁民一個人。人在戀愛的時候,多半起得很早。所以張太太一進屋,就看見他在打領結。他正要到她的家去,但不是去找她,是去看熊智君。 然而張太太一來,他就不得不留下了。他不得不陪她談一些閒話。 兩個人的單獨的會面是他所盼望的,但是現在他卻覺得很窘。他常常避開她的眼光,心裡在想應該說些什麼話來解決他們的問題。 「你接到我的信嗎?」他鼓起勇氣問道。 「接到了,我已經讀過好幾遍了。」她停頓一下,就把頭埋下去,然後又用一種使人憐惜的聲音繼續說:「可是我不明白你的意思。我不明白你為什麼這樣恨我。你的話好像盡是些利箭。都向著我那毫無庇護的脆弱的心射來。我這幾年來的結婚生活也算苦夠了。沒有一個人憐惜我。我滿心以為你會幫助我,誰想你卻把我當作仇敵。」她的話裡似乎含著眼淚。 「你完全不明白我的意思,」他慌張地替自己辯護道。他有些失望,又有些著急。「我沒有一點傷害你的心思。對於你的不幸的結婚生活,我也很瞭解。而且我很同情你。不過現在和從前不同了。你也應該替智君打算。我不能夠拋棄她。而且你也有了你自己選擇的人。」他停了一下,偷偷地看她。她坐在沙發上,把頭偏過去看窗外,好像不願意聽他說話似的。 他只看見她的肩頭在微微聳動。他以為她哭了。於是他的心軟了。他溫和地說:「請你原諒我的苦衷,你也應該明白永遠分開對我們倒是最好的辦法。張太太……」他想喚玉雯,卻叫出了這個稱呼,這是偶然的,並不是故意的,他的確沒有傷害她的心思。 「張太太?你為什麼要這樣叫我?」她突然掉過頭來,半歇斯底里地說。她用強烈的、愁煩的眼光看他。兩隻眼睛裡好像充滿了血。「我恨這個『張』字,我恨一切的『張』字。」 她突然把頭放在沙發的靠背上,兩隻手蒙住了臉。 「你怎樣了?」他連忙站起來,大步走到她的面前,驚惶地關心問道。他開始忘記自己的戰略了。「玉雯,我的話會把你傷害得這麼厲害嗎?你誤會了,你完全誤會了。我實在沒有傷害你的心思。我不過為著智君的幸福打算。」 「你難道就一點也不顧念我的幸福?」她突然迸出了這句帶哭的話,卻並不放下手,使他依舊看不見她的臉。過後她又加了一句話:「我也是一個需要幫助的人。」 他很感動。他差不多要把他們兩個中間的無形的柵欄越過了。他忘記了許多事情。他坐在沙發的靠手上,起初用手輕撫她的頭髮,過後又去拉她的遮臉的手。這還不能夠安慰她,使她平靜。但是他忽然有了一個可怕的思想,好像熊智君就站在他的面前,用她的含愁的眼睛看他。他馬上站了起來。 他想,要是智君來到這裡怎麼辦呢?然而她一定會來的,因此玉雯必須馬上離開。這樣一想他就著急起來。 「玉雯,我也許不應該這樣地對你說話,」他抱歉地對她說,依舊伸出手去輕輕撫摩她的頭髮。「但是我必須說,你應該走了。智君馬上就會到這裡來。我們從前的關係,不應該給她知道。她再也受不得這樣的打擊。你縱然不為我著想,你也得替她著想。況且你是她的好朋友。」他說不下去,他再找不到適當的話了。他在房裡煩惱地踱起來。 玉雯不回答,依舊低聲哭著。她也在想。她想,從前他怎樣地追逐她,愛她。她的一句話就可以支配他的行動。可是如今她懷著空虛的心來求助於他,他卻要趕走她了。想起來她只有心痛。 「你的話自然有道理。我決不插身在你們兩個的中間來破壞你們的幸福。這個罪名我擔當不起,而且我也不願意擔當。 我現在並沒有什麼野心。只是我如今到了這個地步,你一點也不憐惜我嗎?我從前也曾經被你愛過呢。你看,我以後的日子,不是還要比智君的悲慘百倍麼?」她帶著哭聲說。她說一句話就要停頓一些時候,這表示出來她的內心的痛苦,到最後她再也說不下去了。她的頭雖然抬了起來,卻被她用一隻手拿手帕掩蓋住。他看不見她的臉,這倒好。 他的心裡又起了一場鬥爭,好像兩個回憶、兩張面龐正在朝相反對的兩個方向拉他的心。他隨時都想用一種克制自己的力量來消滅這個鬥爭。聽見她的最後一句話,他就鼓起勇氣說:「這跟我有什麼關係呢?又不是我使你到這個地步的。」 但是恰恰在這個時候他看見她抬起臉來望他。那張臉現在看起來依舊是美麗的,而且被淚水洗滌了以後,它也略略顯得純潔,純潔到使他記起從前的那個女神般的同志來了。那張臉,那張滿是淚痕的臉……他的心又軟化了。他仿佛就看見他的話怎樣刺著她的心,他覺得自己不能夠做得這樣殘酷。他連忙走過去,站在她的面前,對她表示歉意地說:「你原諒我吧,我並沒有傷害你的心思。我也知道你這幾年來的境遇很苦。我也同情你,我也想幫助你。但是我又有什麼辦法呢?只恨當初——」他不把這句話說完就住了口。他想:只恨當初什麼呢?只恨她不該背棄他走到那個官僚的懷裡去嗎? 只恨他不該為著革命忽略了愛情,跟她分別了一年,不給她一封信,以致把她失掉嗎?但是這些都沒有在這裡提說的必要了。他為什麼還要恨這些,還要提這些?如今在他的面前哀哀地哭著的就是他曾經愛過、崇拜過的那個女人。不管她怎樣拋棄了他,而且給了他多大的痛苦,但是在她的身上究竟產生過那種使人敬愛、使人感動的美麗的力量。而且如今在她的被淚水洗淨了的憔悴的面孔上,他似乎又找回來從前的那個女郎了。 於是他溫和地俯下頭去,在她的耳邊輕輕地喚了一聲:「玉雯。」這個聲音是她很熟悉的,也是他自己很熟悉的。這個聲音似乎通過了過去的年代而回到他們兩個中間來了。 她馬上抬起臉,凝視著他的眼睛。顯然是他的聲音鼓舞了她。這個聲音是她所渴望的,但是它來得有些突然了,她不能夠立刻就相信。於是她抓住他的兩隻手,祈求地說:「仁民,給我一個機會吧。你看,我現在差不多要跪在你的面前,哀求你寬恕我從前的過失了。難道你就這樣殘忍麼?便是一個陌生的男人看見我這樣也會動心的,何況你……」她的臉上起了一陣紅暈,愛情使她的臉變得更美麗了。 他看著這張臉,聽著這些話,他差不多要完全忘記自己了。他一把就將她抱起來。但這並不是緊抱,他剛剛把眼睛對著她的眼睛,忽然又把手鬆開了。他略帶驚恐地說:「智君。」 他退了兩步,然後捧著頭睜大眼睛說:「不能夠。在我們中間再也不能夠發生什麼關係了。我已經把我交給智君了。」 「但是我並不要佔有整個的你呢。」她逼近一步,追求般地看著他,她的聲音裡充滿了確信,她並不是在跟他開玩笑。 這倒使他吃驚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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