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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1)


  「你又要到熊智君那裡去嗎?」高志元看見吳仁民在結領帶,便帶笑地問。他坐在沙發上,身上穿了寢衣,把一根手杖抵著肚皮,手杖的另一端抵在桌子腳上。

  「是,」吳仁民隨便應了一聲,但馬上又問道:「你的肚皮又在痛嗎?」

  「有一點痛。不過並不厲害,」高志元自己忍住笑說。「這幾天拿手杖來抵肚皮,差不多成了習慣了。」

  「你這樣下去是不行的。你看你一天究竟幹些什麼事情?」

  吳仁民帶笑地責備他。「像你這個樣子到F地去是不行的。」

  「這何消你說?到了F地當然會被工作逼得要死。但是現在我還可以繼續過這種浪漫生活,就讓我儘量地過它幾天。以後我就要把它永遠埋葬了,」高志元正經地說,好像還有一點留戀似的。

  「你真是一個充滿矛盾的人。」吳仁民帶笑地罵起來;「你天天嚷著要做事情,說這種生活是墮落。可是一旦有事情給你做,要你結束這種生活的時候,你倒有點留戀了。你這種人,真正叫人拿你沒有辦法,說你壞,又有點不忍心,說你好,未免太恭維你。」他說了就往外面走,不要聽高志元的反駁。

  「仁民。」吳仁民已經走在樓梯上了,卻被高志元的喚聲叫了回來。他還以為高志元有什麼重要的事情找他商量。

  「什麼事?」他站住正經地問。

  高志元起初微笑,後來卻半吞半吐地說:「當心點,不要被熊智君迷住了。」

  「你的頭腦這樣舊。一個男人找一個女人就只是為了講戀愛嗎?」吳仁民生氣地說著,就在一把椅子上坐下來。「我和她做朋友,不過是想幫助她,感化她。」心裡卻比口裡要求更多,他自己也知道。

  「這樣崇高的目的。」高志元譏笑似地稱讚起來。他不再說別的話,只是把身子不住地在椅子上擦。

  吳仁民聽見這句話心裡很不舒服。他明白高志元故意挖苦他,卻又不便跟高志元爭吵,只是解嘲似地說了一句:「你不信,將來看吧。」

  「看什麼呢?看你同熊智君行結婚禮嗎?」高志元還沒有把話說完就聽見樓梯上高跟鞋的聲音,馬上住了口。

  「她來了,」吳仁民吃驚地站起來低聲說。他的眼光馬上落在高志元的身上。「看你這個樣子。你連短褲也不扣好,」他又驚又氣地說。

  高志元埋下頭看自己,忽然叫了一聲:「啊呀。」便大步跑到自己的床前,跳上去,一把拉過薄被蒙了全身,卻忍不住在被窩裡發出一聲笑。

  一個細長身材的女子在門口出現了。她看見吳仁民,臉上露出溫柔的笑容,微微一點頭,輕輕地喚了一聲:「吳先生。」

  她的淒哀的面龐因笑容而發光了。

  吳仁民堆了一臉的笑容把她接進來,讓她坐在沙發上。他從熱水瓶裡倒出一杯開水,就把茶杯放在沙發旁邊的凳子上。

  她側起身子謝過了。

  於是他們開始了談話。在談話的時候,吳仁民時時斜著眼睛偷偷地看高志元的床,床上臃腫地堆著的被褥微微在動。

  他忽然發覺熊智君的眼光也偶然落在那上面,不覺受窘似地紅了臉解釋道:「這是那個朋友的床鋪。他出去了。他這個人懶得很,從來不疊被。他不久就到F地去。」

  這些話被躲在被窩裡的高志元聽得很清楚,他不覺失聲笑起來。吳仁民倒很機警,連忙用一陣咳嗽掩飾過去了。

  熊智君似乎不曾注意到這個。她把眼光移在吳仁民的臉上,現出關心的樣子看他咳嗽,過後她又把眼光移到牆上,看著一張女人的照片,就是吳仁民的亡妻瑤珠的照片。於是她埋下頭來低聲問了些關於那個女人的話。在注意地聽著吳仁民的答話之際,她不時把眼珠往上面移動,去看他的臉色。

  「這兩天還常常咳嗽嗎?今天臉色似乎好多了,」吳仁民結束了瑤珠的事情以後,就把話題轉到熊智君的身上,這樣關心地問她。

  「謝謝你,我好久就不常咳嗽了。這幾天人漸漸地好起來,心裡也特別高興,」她含笑地說,略略停了一下,又補上一句:「昨天晚上還同那個女朋友一起到卡爾登去看了電影呢。」

  「你那位女朋友已經回來了?」

  「她前天回來的。她回來我也算多一個伴,寂寞的時候,也可以找她談些閒話。不然,一個人悶在家裡真難受。近來倒承先生常常來看我,我真不知道怎樣感謝先生才好……」吳仁民覺得心裡暢快,正要答話,忽然瞥見高志元床上的薄被動了一下,一隻腳尖露到外面來。他著急地看她一眼,她埋著頭慢慢地在說話。

  他略略放了心。但是他又想起在這個房間裡談話不方便,他們的話會全被高志元聽了去,以後高志元又多了挖苦他的材料,因此他想出了一個辦法。

  「密斯熊,你今天沒有別的事情吧,我們到公園裡去走走好不好?」他對她說,還擔心她會拒絕。

  「好的,只是會耽擱先生的事情吧,」她說著就站起來,微微一笑。

  「我沒有什麼事情,我這一向都是沒有目的地天天在外面亂跑。」他要使她相信這句話,因此說話的時候很起勁。同時他又站起來,讓她往前面走,自己在後面跟著。他走出門口,故意把門碰上,而且碰得很響,這是給床上的高志元聽的。

  高志元馬上推開被從床上跳下來,赤腳走到沙發跟前一屁股坐下去,張開大嘴發出幾聲哂笑,接著咕噥地自語道:「到底還是愛情勝利。什麼革命。大家還不如去從事求愛運動,那倒爽快得多……我還是到公園裡看他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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