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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1)


  雨住了,這是一陣過雲雨。滿天的愁雲都被雨點洗淨了。

  洗出一個清朗的藍天來。悶熱的空氣也給雨洗得新鮮,清爽。

  是一個美麗的夜晚。

  在馬路上走著吳仁民和陳真。這是上海法租界的一條馬路,但並不是熱鬧的一段。馬路中間一條電車軌道伸長出去,消失在遠處的綠蔭裡。樹叢中現出來一長串的電燈,一個連接著一個,沒有間斷,也沒有盡頭。兩三部黃包車在馬路上慢慢地移動。幾個行人很快地走過去了,並不說一句話,好像心中守著一種秘密。兩旁人行道上立著茂盛的法國梧桐。一簇簇肥大的樹葉在晚風裡微微顫動,時時撒下來一些雨點。

  陳真大步穿過馬路,走上右邊人行道,正走到一株梧桐樹下,一些雨點打到他的頭上來。他伸手在他的散亂的頭髮上搔了幾下。他是一個二十五六歲的青年,中等身材,瘦削的臉上戴著一副寬邊的眼鏡。

  吳仁民被一輛汽車攔在馬路中間。但是他隨後也走上了人行道。他是一個身材略高的人,有一張圓圓臉,唇邊留著八字須。他的年紀在三十左右。

  「仁民,我說你今天的態度不對,你不該跟劍虹那樣爭論。

  鬧起來不但沒有好處,反而給了別人一個壞印象。劍虹的年紀比我們大得多,就讓他多說幾句也不要緊。別人常說我們愛鬧意見,我們卻故意鬧給人家看,」陳真抱怨吳仁民道。

  「這又有什麼辦法呢?我們兩個人的性情差得太遠了,」吳仁民直率地分辯道。「他責備我輕浮,魯莽。我卻以為他是一個書呆子,一個道學家。他不會瞭解我,我也不會瞭解他。這本來也不要緊。然而他卻要我也像別人那樣恭維他,崇拜他,我當然辦不到。」最後的一句話是用堅決的語調說出來的。

  「我們也不能說他就有那種心思,這不過是你的猜想罷了。而且你已經有了一種成見。老實說你今天有些話也太使他難堪了。我從沒有看見他像今天這樣面紅耳赤的。今天我第一次看見他生氣。可見鎮靜的確不是容易的事情。」陳真說到這裡,他的眼前就仿佛出現了李劍虹的瘦臉和禿頂,和那種氣得站又不是、坐又不是、話又說不出口、只是接連地念著幾個重複的字的樣子。他不覺笑出聲來。但是他馬上又改變了語調對吳仁民說:「劍虹有許多地方究竟值得人佩服。我雖然不像如水他們那樣崇拜他,但是我也不能說他的壞話。」

  「你還要提周如水?從前張若蘭表示願意嫁給他,他卻錯過了機會。他讓他所謂的良心的安慰和他所不愛的家裡的妻子的思念折磨自己,其實他的妻子已經早死了。他說是要回家去看母親,買了三次船票,可是連船也沒有上過一回。一直到他母親死了,他還是在這裡沒有動過。他眼睜睜看見他所愛的女人嫁了人,自己好像是一隻斷篷的船,跑到李劍虹那裡去躲避風雨,無怪乎他把李劍虹當作父親那樣地崇拜,而且我看他對李劍虹的女兒李佩珠也許還有野心,」吳仁民嘲笑地說。

  「這倒是難得的事情。有許多人失戀以後不是自殺,就是墮落,或者到處漂泊。像如水這樣,也還是好的。他還寫了、譯了幾本童話集子出來。我想劍虹的影響也許會把他的性情改變一點。要是他能夠同佩珠結婚,我也贊成。我早說過他需要一個女人,而且像佩珠那樣的小資產階級的女性對於他倒很適當。」陳真說著不覺想起了三女性的故事。原來他幾年前曾經給他在李劍虹的家裡常常遇見的三個少女起了個「三個小資產階級的女性」的綽號。

  那三個女郎恰恰可以代表小資產階級的女性的三種典型。於是三個少女的面龐又在他的腦子裡出現了。一個是長睫毛、亮眼睛、老是微笑著的圓圓的臉,那是周如水愛過的張若蘭。她是一個溫柔的女性,也曾愛過周如水,本來可以同周如水結婚,由於周如水的怯懦就把她失掉了。她現在住在成都,規規矩矩地做一個大學教授的夫人。他還記得她曾經對他說過「我始終敬佩你」的話。

  一個是畫了細眉毛塗了口紅的瓜子臉,那是喜歡玩弄男子的秦蘊玉。據說她曾經有意於他。但是她現在到美國留學去了。

  她最近寄了一封信來,說是要在那邊結婚。還有一個是富有愛嬌的鵝蛋臉,那就是剛才說到的李佩珠。她比那兩個都年輕,聲音很清脆,臉上常常帶著善意的微笑。她的頭髮很多,平常總是梳成兩根短短的辮子。

  「三個小資產階級的女性,我這個綽號倒給她們起得很好。」他想著幾乎要笑出聲了。但是一個思想突然闖進他的腦子裡來。他埋下頭,把他的躺在濕地上的淡淡的影子看了一眼,他吃驚地發現這個影子是多麼無力。他明白了。這時候一切對於他不再像先前那樣地空幻了,在他的前面就立著死的黑影,非常確定。這個黑影大步走過來,走到他的身邊,在他的耳畔大聲說:「這些女性與你有什麼關係呢?你自己已經是一個快要死的人了。」他驚覺地抬起頭要和這熟悉的聲音爭辯,可是黑影又遠遠地隱去了。他知道這並不是幻覺。這個黑影對於他並不是陌生的,他不斷地跟它鬥爭,他發誓要征服它。然而事實上每當他想到一些可以使人歡樂的事情的時候,它,這個黑影,又威脅地出現了。於是他又繼續著一場更激烈的鬥爭。

  奮鬥的結果是這樣,這是令人痛苦的事,然而他並不曾因此失掉他的勇氣。他說他非要等到自己連微小的力量也用盡了時他絕不撒手。事實上他並不曾說過一句誇張的話。他的心裡充滿著那樣多的愛和恨,他的面前堆積著那樣多的未做的工作,他當然不能夠就想到躺下來閉上眼睛不看見、聽見一切,不做任何事情的那一天,他更不能夠忍受那樣的思想:自己躺在墳墓裡,皮肉化成臭水,骨頭上爬行著蛆蟲,而他的那些有著強壯的身體的朋友們卻站在他的墓前為他流眼淚,或者說些哀悼他、恭維他的話,然後他們就回去了,回到那活動的都市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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