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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八


  覺新的態度比克安的話更激怒了覺民。他不能夠再壓制他的憤怒了。他不能夠控制自己了。他推開覺新,對著覺新罵起來:「大哥,你還有臉在這兒跟我說話?你做個人連一點人氣也沒有!你這個受氣包,你還好意思來管我!」

  覺新蒙住臉埋下頭往後退了兩三步。這一次他的心受傷了。難洗滌的羞愧和悔恨壓在他的頭上、身上、心上。他過去的信仰完全消失了。他不能夠反駁覺民。他現在才明白覺民說的全是真話。他活得簡直不象一個人。他本來應該回到他自己的房裡去。但是甚至在這個時候他仍然關心覺民。他願意知道這場爭吵的結果。他便靠在一個花盆架子旁邊。琴認為覺民的話說得太重了,她知道它們會大大地傷害覺新。她好意地走到覺新的面前,低聲說了幾句安慰的話。

  「四爸,我一個媽在屋裡頭,一個媽在墳地上。我爹是你的大哥,他沒有得罪過你。你敢信口說這種『目無尊長』的肮髒話!你剛才說到陪禮,你今天非跪在爹的神主面前陪禮不可。我還要你到我媽面前親自給我媽陪禮,」覺民趕走覺新以後,看見克安、克定仍然面帶怒容站在他旁邊,他知道這兩個叔父的氣焰已經低了,他自然不肯放過機會,便豎起眉毛,用他的有力的手去拉克安的一隻膀子,象訓斥小孩一般不留情地責駡著。

  這樣的話和舉動都是任何人想不到的。沒有人能夠知道覺民的心有多少深,那些石子似的話使得眾人對覺民起了一點畏懼的念頭。克安又氣又窘,臉色時紅時黑,他身上鴉片煙的力量又消失了一部分。他站在覺民面前,不知道要怎樣做才好。他不再說陪禮的話了。他有點狼狽地辯道:「我並沒有罵你媽。」

  「你沒有罵?你接連說了三次,現有就要賴了。大家都聽見的,你去不去?」覺民冷笑道。他知道他已經把克安的翅膀剪掉了。他決定趁這個機會使克安在許多人面前大大地丟臉,讓他這個以家長自居的人以後不敢作威作福。

  「我說了,你又敢把我怎麼樣?你媽的×!我×你媽!」克安一急,脾氣又發作了,他控制不住自己,又罵起來。

  「四爸,你敢再罵!你今天非給我媽陪禮不可!當著大家都有這兒,我就看你怎樣抵賴?」覺民嚴厲地逼著問道。

  「我偏不去!你放開我!」克安掙扎地大聲說。

  「不去不行!四爸自己提出來陪禮的話。等到四爸給我爹媽陪了禮,我也給四爸陪禮,」覺民不放鬆地逼他道。

  「你放不放手?」克安似乎要打呵欠了,他連忙振起精神,厲聲問道。但是下面卻接了一句洩氣的話:「我還有事。」

  「四爸還有事?五爸不是請你來算賬的嗎?」覺民故意譏笑地問道。

  「我不高興跟你算賬。等一會兒跟你大哥去算!」克定在旁邊插嘴答道。「不行,這又跟我大哥不相干。你不要以為大哥人軟弱就專門欺負他。他有一天也會起來反抗的。」覺民說了這幾句,就不客氣地對他們警告道:「四爸、五爸,你們不要以為做小輩的就害怕長輩。其實在我們家裡頭,誰也管不了誰,誰也不配管誰!」

  他看見克安臉色時紅時黑,露出可憐的窘相,再配上那一臉煙容,真象舊戲中的一個小丑。克安目光往下垂,不敢正視他的發火的眼睛。他輕視地看了克安兩三眼,冷笑兩聲,挖苦地說:「既然四爸害怕去,不去也罷。說過就算了。」他放下了克安的手。

  但是他看見克安的身子動動,胸脯一挺,他連忙先發制人地厲聲教訓起來:「你們是長輩,也應當有長輩的樣子,也應當給我們做小輩的立下榜樣。你們在家裡頭勾引老媽子、按丫頭那些醜事哪個不曉得?包妓女、鬧小旦、吃鴉片煙這些事情你們哪一件做不出來?四妹為什麼要跳井?你做父親的在做什麼?你也不想法打救她,就跑到小公館去了。你們口口聲聲講禮教,罵別人目無尊長。你們自己就是禮教的罪人。你們氣死爺爺,逼死三爸。三爸害病的時候,你們還逼他賣公館,說他想一個人霸佔。這些事都是你們幹的。你們只曉得賣爺爺留下的公館,但是你們記得爺爺遺囑上是怎麼說的?你們講禮教,可是爺爺的三年孝一年都沒有戴滿,就勾引老媽子公然收房生起兒子來!你們說,你們在哪一點可以給我們後輩做個榜樣?好,我曉得,這所公館橫豎是保不住的。讓你們去賣罷。公館賣了,家也散了,大家各奔前程。你們做你們自己的家長去。至多還有一點公賬上的田產,讓你們哪個吞去!我給你們說,靠了祖宗吃飯,不是光榮的事情。總有一天會吃光的。我就不象你們,我要靠自己掙錢生活。我不曉得什麼叫做家長!我只曉得我自己。只有我自己才可以管我。」

  覺民帶著一種無比的勇氣,帶著正義感和憤慨,傲慢地說下去,他不讓他們打斷他的話。他的聲音裡有一種懾服人的力量。他說的是事實,是眾人知道的事實,他的控訴裡並沒有一點虛偽。沒有人可以反駁他,打擊他。他站在那裡說話,從頭到腳全身沒有一點點軟弱。他跟他攻擊的那些人完全不是一類。他們不瞭解他,因此也無法制服他。他們靜靜地聽著他的話,想在話裡找到一個把柄,一個縫隙。但是覺民說完了,輕視地看他們一眼,板起臉吩咐淑華一句:「三妹,我們走罷,」便揚長地走了。那些不滿意他的人也只敢有背後用憎恨的眼光送他,嘰哩咕嚕地罵他。

  覺民帶著淑華走進過道裡去了。他們是到覺新的房裡去的。克安和克定兩人又氣又羞,癡呆地立在那裡,我望著你你望著我,心裡沒有一點主意。克安有點怪克定,他覺得這場羞辱全是克定給他招來的。這時王氏同陳姨太一起走過來了。陳姨太剛從她表弟家回來,打扮得整整齊齊,穿一件新做的淺黃色湖縐夾衫,身上比平日更香,一張粉臉上現出愉快的笑容。王氏對克安說:「四老爺,你今天怎麼啦?你還不去找大少爺講個明白?」克安抬頭一看,覺新還立在花盆架旁邊,正在跟琴講話。他覺得有了主意,便鼓起勇氣朝著覺新走去。他還想做出一番挽救面子的舉動。

  「明軒,你聽見老二的話沒有?他年紀輕不懂事,我不跟他說。他是你的親兄弟,你應當替他負責,」克安走到覺新面前氣勢洶洶地說。

  「老二簡直是在侮辱尊長,非用『家法』處置不可,」克定附和地說。

  「請四爸、五爸看在爹的面上……」覺新痛苦地央求道,但是他只說了半句,就被克安打岔了。克安嚴厲地吩咐道:

  「還說什麼你爹的面子?要不是看你爹的面子,我今天非重辦老二不可!你去把老二喊出來當著眾人給我陪禮,你擔保以後不再發生這種事情,而且以後老二要聽我的話!」

  「不行,這太輕了。大少爺、大太太都應該陪禮,還應該開家族會議,把老二打一頓,」王氏在旁邊添了幾句。

  克定看見覺新埋著頭不敢做聲,便又威脅地逼他道:「明軒,你究竟肯不肯照辦?不然你就不要怪我們翻面無情!」

  「開起家族會議來,恐怕連你也有不是處。明軒,你要拿定主意,免得後悔!」王氏搭腔道。

  「明軒,你究竟怎樣?你放明白些!總之,我不會白白地放鬆你!」克安不客氣地厲聲說。

  覺新實在忍不下去了,他們把他逼到了盡頭。他現在除了掉轉身子以外沒有別的路。還有一條,就是死,但是目前他不甘心死。他帶著滿腹的怨氣把頭抬得高一點,簡單地回答了一句:「我辦不到!」

  「你辦不到?不管怎樣你非辦到不可。」克安象葉痰似地把話吐到覺新的臉上去。

  「開起家族會議來,四爸用肮髒話罵我媽,又怎麼說呢?是不是也要受『家法』?……」覺新沉下臉問道。

  克安、克定和王氏都不作聲了。這一著是他們完全沒有料到的。他們自以為太知道覺新的性格了,可以把他捏在掌心裡玩弄。但是現在連最軟弱的人也居然說出了不軟弱的話。

  「大少爺,你不要多心,四老爺並不想罵大太太,他是無心說出來的。」陳姨太還在旁邊替克安解釋道。

  「什麼有心無心,我實在受夠了!」覺新迸出哭聲,打岔地說。「我賠了你們的存款,賠了你們的股票,我給你們的丫頭買棺材,我出錢在井裡頭撈你們女兒的屍首。你們害得我家破人亡,你們害死我的妻子,趕走我的兄弟,難道你們還不夠?我不怕你們。我遲早也是死,我橫豎只有這條命,我就拿來跟你們拚掉也好!你們開家族會議,我不怕!你們就是要打官司上法庭,我也不怕!」

  他說到這裡也不再理他們,便掉轉身子一個人往階上跑。琴擔心他會有什麼奇怪的舉動,也跟著跑去照料他。他看見琴過來,便放慢腳步,一路抽泣著走進過道去。

  覺新同琴進了他自己的房間。他看見覺民和淑華,第一句便說:「二弟,三妹,我以後決不再做受氣包了。」他坐在活動椅上,也不揩去臉上的眼淚和鼻涕,就俯在寫字臺上傷心地哭起來。

  「大表哥,」琴俯下頭關心地喚道。

  覺新沒有答應。覺民卻在旁邊對琴說:「不要緊,讓他哭一會兒也好。」他歇了歇又加上一句:「你先前不是還說過,沒有一個永久的秋天嗎?秋天或者就要過去了。」

  琴驚喜地望著覺民,領悟似地點了點頭。

  外面起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翠環帶走帶跑地進來了。琴看見翠環臉上興奮的表情,馬上溫和地吩咐了一句:「翠環,你去給大少爺打盆臉水來。」

  翠環匆匆地答應了一聲:「是。」接著她露出笑容提高聲音說:「琴小姐,我們太太生了一位小姐,姑太太、大太太都還在太太屋裡。琴小姐,你要不要去?」

  「翠環,什麼時候生的?三太太好嗎?」覺新忽然抬起頭,關心地問道。

  「生了一會兒了。太太很好。也虧得姑太太同大太太在旁邊照料,」翠環含笑答道。

  覺新感到安慰地噓了一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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