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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六


  「一定是周貴躲懶,一定是那個混賬東西耽擱了!」周伯濤扭著手指驚惶地在屋裡踱了幾步,煩躁地罵道。他的眼光忽然落到站在屋角的翠鳳的身上,他便吩咐道:「翠鳳,你出去看看怎麼醫生還沒有來?」

  「媽,嫂嫂,明軒,你們都坐下罷。媽也站累了,還是坐下好,」徐氏溫和地對他們說。她把周老太太勸得在床前一把滕椅上坐了。陳氏和覺新也就在方桌旁邊的椅子上坐下。徐氏坐在書桌前面那把活動椅上。枚少奶奶舊掩著面坐在連二櫃前一個凳子上抽泣。枚少爺一個人躺在床上,有時咳兩三聲嗽,有時候嚨又在響。眾人都不作聲,有時彼此交換一瞥驚懼的眼光。

  翠鳳去了不久,周伯濤忽然急躁地自語道:「翠鳳一去也就不來了。今晚上大家都躲懶。醫生還不來,我自己出去看看。」他掀開門簾出去了。

  「你看他這個人有什麼用?他只會著急,只會發脾氣。他既然在屋裡,為什麼不早點請醫生?不然醫生早就來了,」周老太太看見周伯濤的背影消失在門簾外面,氣惱地指著門抱怨道。

  覺新想起了半個多月以前的事,惋惜地、同時也帶點怨憤地接著說:「其實如果早點給枚表弟醫治,也不會象這樣。我半個月以前就跟大舅講過了,他不相信。如果那天就請醫生,不讓枚表弟出門吃酒,至少不會這樣。」

  「是嘛,都是他一個人鬧出來的。萬一枚娃子有三長兩短,我就跟他拚命!」陳氏帶哭地大聲說。

  周老太太開始唉聲歎氣。她搖著頭接連地說:「都是命,都是命。」楊嫂端了一杯周老太太常喝的春茶走進來,送到周老太太面前。

  「媽,你今天也累了。請回屋去歇一會兒,枚娃子的事情,有我們在這兒照料,你請放心罷,」徐氏看見周老太太接過熱氣騰騰地茶杯慢慢地喝著,便柔聲勸道。周老太太遲疑一下,然後答道:「也好。」她無可如何地輕輕地歎一口氣,就站起來,正要走出門去,忽然聽見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她以為醫生來了,便站住等候他進來。進來的人卻是周貴(馮嫂和翠鳳也跟在他的後面),他跑得臉紅耳赤的,一進屋就氣啉啉地報告道:「回稟老太太,羅師爺不在家,說是出門吃酒去了。問幾時回來,說是不曉得。」

  眾人望著周貴發愣,一時說不出話為。倒是覺新開口問周貴道:「你怎麼不問明白羅師爺在哪個公館裡吃酒?也好趕到那家去請他。」「給大少爺回,小的問過,管事不肯說,他說羅師爺酒吃多了也不好看脈,」周貴恭順地答道。他伸手在額上揩了一把汗。

  周伯濤從外面進來,他沒有主意地問周老太太道:「媽說現在怎樣辦?」

  「我看還是將就請祝醫官來看看罷,」覺新忍不住又說出這句話來。他知道他的提議不見得會被他們採納,不過他相信隨便請一個醫生來看一兩手脈,吃一兩副藥,只會斷送枚的性命。

  「不行,我反對請西醫,蕙兒就是給西醫醫死的,」周伯濤不客氣地抗議道。

  覺新臉色馬上變得通紅,他不好意思跟他的舅父頂嘴,只得忍氣吐聲地埋下頭來。他心裡不平地想:「你們既然不肯聽我一句話,那麼又把我拉來做什麼?」但是他沒有膽量把這句話大聲說出來。

  「總要請個醫生才行。病人是不能耽擱的,」枚少奶略略豎起兩道細眉,不顧禮貌地說。

  「那麼就請王雲伯罷,」徐氏溫和地說。她又掉頭問周老太太道:「媽覺得怎樣?」

  「好罷,我沒有什麼話說,只要能夠醫好枚娃子的病,我就謝天謝地了,」周老太太倉惶地答道。

  周貴要出去了,枚少奶又過去叮囑道:「周貴,你跑快點,你喊乘轎子坐去也好。如果王師爺再請不到,你另外請個好點的醫生來,你再到羅師爺那兒去看看也好。」

  周貴出去以後,周老太太再坐片刻也就帶著楊嫂回房去了。覺新伴著陳氏、徐氏留在這時。枚少奶低著頭靜靜地坐在床沿上。她忽然低聲對陳氏說:「他好好象睡著了,」她那張帶著疲乏與焦慮的表情的臉上露出了一絲笑容。

  陳氏點點頭。後來周伯濤(他是先前跟著周老太太出去了)大步走了進來,他的腳步聲打破了房裡的靜寂。

  「你腳步輕一點,枚娃子睡著了,」陳氏低聲警告道。

  周伯濤不大愉快地走到書桌前坐下去。他無意地把活動椅轉動一下,沒有留神,右肘碰到桌上一個茶杯,很快地一掃,就把茶杯掃落到地上。茶杯帶著一個驚人的響聲在地板上碎了。

  眾人吃驚地一齊往書桌那邊看。全是責備的眼光。枚少爺在床上驚醒了。他忽然抓住那幅薄被驚恐地問道:「什麼事?什麼事?」枚少有連忙俯下身子溫柔地安慰他。陳氏又走到床前去。覺新和徐氏的眼光也掉向床上看。

  周伯濤不帶一點慚愧地掉轉身子,吩咐翠鳳:「把地上掃一下。」

  枚少爺的臉色突然變得更難看了。他們看見他在受苦,卻不能給他一點幫助。他忽然睜大眼睛,發出一聲喉鳴,就要撐起來。枚少奶連忙扶著他。她知道他要找痰盂,便把他的頭扶到那個方向去。但是他不等到她讓他的頭俯下,就突然把身子一伏,她的手一松,他的臉口正壓在她的大腿上。他的頭長長地伸到床外去。他哇的一聲吐出一大口鮮紅的血來,落在乾淨的地板上。枚少奶把腳往後一縮,就讓他伏在她的腿上喘氣。她輕輕地給他捶背。陳氏本來站在床前,這時便退後兩三步(她的身上差一點濺了血跡),驚惶地喚女傭:「馮嫂,你快來,把痰盂給孫少爺搬過來。」

  馮嫂連忙跑過去,把痰盂從踏腳凳上拿下來,放到枚的嘴下。但是枚已經等不及了,他接連吐了幾大口血在地上。馮嫂放下痰盂的時候,她的手上也染了一些紅點子。房裡沒有人說話,只聽見枚的喉嚨響。周伯濤又絞著手焦急地在房裡踱起來。他瘋狂似地小聲念著:「怎麼醫生還不來?怎麼醫生還不來?」

  大少爺,你看他吐得這樣凶,我們還有沒有法子?我一點主意也沒有,「陳氏急得哭出來,象一個小女孩似地向覺新求助道。

  「再燒點神幔子灰給他吃罷,」徐氏比較鎮定地插嘴說。她看見陳氏不反對,便叫馮嫂跟她出去,剪下一塊神幔拿去燒灰,預備給病人吃。

  覺新站在床前(不過他不象陳氏站得那樣近)望著枚。他看見痛苦的掙扎,他聽見可怕的喉鳴,他還看見在燈光下發亮的猩紅的血。他覺得這是他的血。他的心在翻動。他的血也在往上湧。他沒有同情,沒有憐憫。他這時只感到恐怖。他仿佛看見了死。死就站在他的面前。

  那個伏在床沿上的年輕人就是他自己的影子。這便是他的過去,他的被摧殘了的青春。現在映在他的眼裡成了一個多麼可怕、多麼慘痛的景象。他覺得身子有點發冷,脊背上也起了寒栗。還有那些陰沉沉的臉。這個房間一瞬間就變成了冷窖似的地方。但是陳氏的聲音把他驚醒了。他對那樣的問話能夠發出什麼回答呢?他正望著陳氏發愣,忽然瞥見一個黑瘦的影子。

  周伯濤還在房裡踱著。他想起來這一切都是周伯濤造成的,這問話應該由周伯濤來回答,應該由那個人來想個辦法,他也不再思索,便簡簡單單地答道:「大舅總有點主意,還是請大舅想個法子。」「他想個法了?剛才不是他打爛茶杯,枚娃子還睡得好好的。他只會發脾氣,只會罵人。不是他,枚娃子怎麼會到今天?」陳氏聽見覺新只提起周伯濤,並不說別的話,她感到失望。她看看周伯濤那張象罩上一層暗霧似的黑臉,不覺把自己一肚皮的怨恨和苦悶都向著她這個剛愎無能的丈夫的臉上吐過去。「這是我們周家的家運不好。你只顧抱怨我做什麼?又不是我的錯。你們女人家不懂事就少開腔!」周伯濤惱羞成怒地反駁道。

  陳氏正是心裡傍徨無主,聽見周伯濤的話更是氣上加氣,便放下臉賭氣地說:「好,我是不懂事!我就讓你這個懂事的去管罷。我把枚娃子交給你。萬一他有個三長兩短,我就問你要人!」她說罷就氣衝衝地沖出去了。

  周伯濤看見陳氏賭氣地沖出去,又惱又羞,氣得沒有辦法,一個人嘰哩咕嚕地說:「兒子又不是我一個人的。你不管,我也不管!」他也不去看看枚少爺現在好一點骨有,就帶怒地掀開門簾大步走了出去。

  房裡除開翠鳳和病人外就只剩下覺新和枚少奶。枚少爺已經停止吐血,他在他妻子的腿上伏了一陣,便由她扶著他的頭躺回到枕上去。枚少奶縮回了手,看見他昏昏沉沉地閉上眼睛,仿佛睡去了似的。這時候周伯濤剛剛走出去。她又氣又悲,心裡一陣難過,便噙住眼淚,抬起頭對覺新訴苦道:「大表哥,這是你親眼看見的,會有這種事情!他們都不管了,你叫我一個年輕女人家怎樣辦?」她說罷,又俯下頭,兩手蒙住臉低聲抽泣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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