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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三


  「翠環,我勸你還是少開口好。我的事情不是你管得了的。我自家放學,不是一樣?」覺英掉過頭來嬉皮笑臉地說。

  「四弟,我問你,那麼教書先生請來做什麼的?」淑華忍不住終於帶怒地說。

  「龍先生又不是我請來的,你何必問我?你老姐子應當去問爹,」覺英坦然答道,他沒有一點害羞的表情。

  「教書先生是請來教你們讀書的。家裡每個月花十多兩銀子,你們就沒有好好讀過書,真是糟踢錢!」淑華聽見覺英的答語,愈加氣惱,又掙紅臉駁斥道。

  覺英的船劃到她們的船旁邊了。覺英停了槳,故意搖一下頭,用牙齒做了一個響聲。接著他奇怪地笑起來。他說:「噯,三姐,十兩八兩銀子算得什麼。我們有的是錢,我龜子糟蹋這點錢,你也不必擔心。橫豎少不了你的陪奩。」

  「四弟,你少嚼舌頭!」淑華氣惱地打岔道。

  覺英反而更加得意地笑起來。他故意嘲弄淑華說:「三姐,你又『火燒碗櫃』了。你說不贏,就不要說,你老姐子何苦又生氣。氣病了,又要請醫生花脈禮。」

  「你快給我閉嘴!哪個跟你說話!你這張狗嘴裡還吐得出象牙?」淑華怒駡道。她馬上又吩咐翠環道:「翠環,你快劃!我們不理他!」她們又用力把船劃開了。

  覺英愈加得意地糾纏道:「三姐,你又何必逃走?你老姐子說話,還是客氣一點好。我是狗,你又是什麼?你不也是個『四腳爬』嗎?公狗總比母狗好一點。」一滴雨點落到淑貞的額上。淑華還要講話,淑貞忽然痛苦地哀求道:「三姐,下雨了。」她又拉拉琴的袖子說:「你勸勸她。」

  其餘的人也都受到一兩滴雨珠。琴溫和地對淑華說:「三表妹,你不要再說了。你的話也說夠了。」

  雨點敲破了靜止的環境。周圍的一切完全活動起來了。水面上出現了許多顆明珠。淑華用力咬嘴唇皮,不發出任何聲音。她的額上聚了好些汗珠,她也不去揩它們。她只顧埋頭劃槳。她聽見覺英、覺群、覺世三個人的笑聲,更用力咬自己的嘴唇,並不感到一點痛。

  船轉一個彎就到了聽雨軒前面。她們連忙走上石級。雨點開始變大了。她們的身上已經現了好幾點雨痕。她們半跑半走地進了月洞門,又到了遊廊上紅漆欄杆前面。大家站定用手帕揩了揩頭髮。雨點成了雨絲高高地掛起來,空中彌漫著朦朦的雨霧。芭蕉葉上接連地「朵朵」響著。

  「我們今天真是在聽雨軒裡聽雨了」芸微微地一笑說。她又掉頭去看淑華,不覺驚呼起來:「三表妹,怎麼你嘴上出血?」

  「她把嘴唇皮咬破了,」琴溫和地代淑華答道。隨後她又愛憐地抱怨淑華道:「三表妹,你真是何苦來!你跟四表弟吵嘴有什麼益處?」

  「她每回跟四哥吵嘴,總是要大生氣,」淑貞低聲對琴說。

  淑華忽然皺緊眉頭煩躁地說:「我也住不下去了。我有一天也會走開的。」

  「你走,你走到哪兒去?」芸驚訝地問道。

  「我也不管走到哪兒去好。我只想走。我看不慣那些事情,我看不慣些人!」淑華氣憤地說,眼睛裡射出憎恨的火焰。

  琴同情地望著淑華,沉吟地說:「走自然好,不過也不容易。」

  「我就到三哥、二姐那兒去!」淑華粗魯地說,她好象在對她們發脾氣,仿佛她們攔阻她不讓她出走似的。

  琴原諒地對淑華笑了笑,她的眼睛突然帶著希望發亮了。她溫和地勸導說:「三表妹,你的志氣固然很好,不過單說走也是空的。你為什麼不先進學堂讀書?我想大舅母不會不答應你。大表哥、二表哥都會給你幫忙。你要進『一女師』,我可以想法子。」

  淑華馬上改變了臉色,仿佛有一股風把她的煩躁和憤怒全吹走了。她驚喜地問道:「琴姐,你真可以給我想法子嗎?我怕我考不上。你曉得我是個懶人,就沒有好好讀過書。她的天真、愉快的臉上現出了慚愧的表情。她的懇切的眼光在等候琴的回答。

  「只要你自己有決心,別的都沒有問題,」琴看見自己的話發生了效力,很滿意,便對淑華保證地說:「你怕考不上,你用不著先去考。等我去找校長說一聲,你一個人後來補考,一定會考取的。」

  「不曉得要考些什麼,我害怕我一個人還是考不出來,」淑華仍然擔心地說,不過眼睛裡卻閃著希望的光。

  「不要緊,我會教你預備功課。你英文也學過了。別的學科你這半年來也學了一點。你進去不會有困難。進學堂的事情你可以包給我,」琴鼓舞地說。她又加一句:「不過你要先跟大舅母講好。」

  雨勢漸漸地小了。荷荷的雨聲中現在剩下的只是寂寞的簷前滴水聲。蛛絲似的雨腳斷折了,無力地在空中飄舞。山石上的青苔和虎耳草沾了雨顯得碧綠,肥大的蕉葉也被清潔的雨水洗淨了。從山石和蕉葉上不斷地滴下來悲翠的明珠。這些可愛的珠子,不僅洗淨了她們的眼睛,而且甘露似地濕潤了她們的心。

  但是一個帶笑的呼喚聲粗暴地從外面闖進來:「三姐,你敢出來跟我比賽嗎?這點兒雨算得什麼?你就躲起來了?」

  「又來了,這個人連打也打不怕的,」翠環低聲自語道。

  淑貞輕輕地拉住淑華的袖子,低聲說:「三姐,你不要睬他。」

  淑華好象沒有聽見覺英的話似的,她的臉上浮起光明的微笑,聲音響亮地對琴說:「琴姐,我打定主意了。你一定給我幫忙。我不會反悔。」

  「我曉得你不會反悔。那麼再隔一個月你就可以進學堂了。二表哥今天回來聽見這個消息,他一定很高興,」琴欣喜地誇獎淑華道。

  淑華滿意地笑了笑。覺英又在外面叫了兩三聲,沒有得著回答,好象又劃起船走了。

  「三表妹,我真羡慕你們,你們自家都有主張,」芸誠心稱讚道。她的聲音裡微微漏出一點惆悵,不過她還沒有痛苦的感覺。她對自己的日常生活並沒有感到多大的厭倦。

  「三姐,你們都好,」淑貞羡慕地說,她只說出半句,忽然眼圈一紅就掉開身子不響了。

  琴和淑華會意地對看了兩眼,琴便走過去拿起淑貞一隻手,親切地說:「四表妹,你今天累了,我們進去坐坐。」

  她們便走進那間四周都是玻璃窗門的廳子去。

  傍晚,在水閣裡,客人和主人圍了一張大圓桌坐著,清湯鴨子已經端上了桌子,眾人正在吃飯,忽然袁成帶了周貴張惶地走進來。周貴氣急敗壞地向周老太太報告道:「老太太,老爺請老太太同太太就回去,孫少爺吐血了,吐得很凶。」

  這個報告就象一個意外的響雷打在眾人的頭上,大家都放下了飯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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