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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二


  淑華看見她們兩人交換眼光,又聽見她們一唱一和,她的怒氣馬上升了起來。但是她連忙壓住它,做出沒有聽懂話的神氣,帶笑地答道:「天氣太熱,我們走累了,在這兒歇歇,沒有人會看見的。」

  「沒有人看見?花園里間多多少少總有幾個底下人來往,給他們碰見了怎麼好?如果你三爺、四爸看見,他們一定要怪你沒有規矩,」陳姨太故意驚訝地說,她仗著王氏在旁邊給她幫忙,淑華的不恭順的態度又觸怒了她,她想用話來刺淑華。

  這幾句話使得淑華不能安靜地忍受下去。她昂著頭挑戰似地答道:「這點芝麻大的小事有什麼要緊?我們公館裡頭沒有規矩的事情才多嘞。三爸他們恐怕沒有閒工夫管這些小事。他們連大事都管不清楚!」

  陳姨太呆了一下,一時說不出話來。王氏馬上變了臉色。但是她的可怕的怒容又被她用另一種虛偽的表情蓋上了,只有一點點不愉快的顏色留在她的臉上。她譏諷地說:「三姑娘,你好大的口氣。你看見我們公館裡頭有什麼不規矩的事情,四爸他們沒有管清楚,你不妨數出幾件給我聽聽。」

  淑貞在旁邊著急地暗暗推動淑華,又用懇求的眼光看她,請求她不要再跟她們鬥嘴。綺霞雖然覺得淑華的話說得痛快,但是也不免替她擔心。只有淑華本人毫無顧慮地用傲慢的眼光回答王氏和陳姨太的注視,她也用譏刺的調子對王氏說:

  「公館里間的事情,連我也說不出口,四嬸在家裡一定看得清楚。至於四爸,我們就很少在公館裡頭碰見他。他哪兒還有工夫管這些小事情?有天大哥看見四爸同張碧秀在新發祥買衣料。聽說買了百多塊錢,我還以為是給四嬸買的。」

  王氏馬上放下臉來,差一點要破口罵出來了。但是她又忍住怒氣,只是哼一聲。陳姨太討好地在旁邊接嘴責備淑華道:

  「三姑娘,你謝謝要有分寸。你怎麼能夠隨便說你四爸的壞話?他是我的長輩,只有他說你不是,沒有你說他不對的道理!你未必連這點禮節也不懂?」

  「奇怪,陳姨太,你這話人哪兒說起?」淑華紅著臉冷笑道,「我並同有說四爸一句壞話。他給張碧秀買衣料是真的,公館裡頭哪個人人不曉得?他請張碧秀在花園里間吃飯,不是四嬸也親眼看見嗎?陳姨太,那天你也在那兒。那也不是什麼壞事情。」她含著怒氣驕傲地搖著團扇。

  陳姨太的粉臉扭和很難看,她張開嘴,想吐出一兩句咒駡的話。

  「壞事不壞事,總之,沒有你做侄女的管的!」王氏厲聲罵起來,她不願意再跟淑華爭辯,便拉了一下陳姨太的袖子,說:「陳姨太,你不要跟跟這種不懂禮節的人道理!她把你氣都會氣死!」

  淑華馬上板起臉,從草地上站起來。她沒有一點顧慮,甚至進攻地對王氏說:「四嬸,你說什麼懂不懂禮節?我請問你,爺爺的喪服還未滿期,就把小旦請到家裡來吃酒,這是不是禮節?」她的眼睛裡充滿了輕視,她毫無懼怕地望著王氏。

  「三姐,你就不要再說,」淑貞帶著恐怖勸阻(其實這更可以說是哀求)道,她擔心淑華會把一個不幸的結果招引到自己(淑華)的身上。她同情淑華,不過她不瞭解淑華,而且也不能夠幫助淑華。

  「三姑娘,你這些話去跟你四爸當面說去。禮節不禮節,你還沒有說話的資格。我對你說,你不要目中無人,就把長輩都不放在眼睛裡。你看我敢不敢去告訴你媽,要她好好地教訓你一頓!」這些全是空洞的話,王氏在平時很少讓憤怒控制了自己,她總會設法留出一點地位給她的思想活動,她不會胡亂地拿空話保衛自己。但是如今這意料不到的侮辱和挑戰,把她逼一個到不利的情形裡面,她不能夠冷靜地思索,想出一個可制服對手的辦法。她知道對手是一個什麼樣的人,她平日常用的武器是不能夠傷害淑華的,她從前用來對付覺民時就失敗過一次。她現在只能夠隨意說幾句空泛的威脅的話,使她可以把身子抽開,以後再從容地設法報復。

  「四太太,我們就去告訴太太,不打她一頓,這太不成話了。我從沒有見過這種小輩。老太爺在時,他一定不肯隨便放過的,」陳姨太連忙響應道。她帶著惡意地瞪了淑華兩眼。

  「三小姐,我們走罷,」綺霞央求道,她差不多要急得哭出來了。

  淑華忽然想起她的三哥覺慧做過的一件事。一道陽光鼓舞地照亮了她的腦子。她不但不讓步,她反而要滿足她那個突然起來的鬥爭的欲望。憤怒和激動給她帶來更多的熱氣。她渾身發熱,她的額上積滿了汗珠。但是她仍然歡迎這個不斷地增加的熱氣。她向著陳姨太走近一步,指著個滿身香氣的女人責問地說:

  「陳姨太,今天並不是我先來惹你的。你提起爺爺,我倒想起了那回的事情。請你想一想,嫂嫂是怎麼死的?你們說什麼『血光之災』,搞什麼鬼把戲!把好好的一個嫂嫂活活害死了。你有臉皮在這兒說話?我不是怕人的。我不象大哥那樣好欺負。我們不要小看人,以後不要在我面前耍這些把戲!」

  這時接下去說話的不是陳姨太,不是王氏,卻是覺民。他從水閣那邊走來,遠遠地就聽見淑華跟王氏們爭吵。淑華說上面這番話的時候,他已經走到了她的跟前,所以他把話全聽了進去。他想不到她會說得這樣痛快,這自然使他滿意。他知道他的家庭的內部情形,也知道他的長輩們的性情和為人。他認為他可以從容地對付她們。他先招呼了王氏和陳姨太。他們倒理不理地哼了一聲。他也並不在意。他等淑華住口,不讓陳姨太和王氏講話,便出來搶先說:

  「三妹,你怎麼跟長輩吵起架來?大嫂已經死了,還提那件事情做什麼?我們到不閣那邊去。」他伸手去拉淑華的膀子,淑貞也過來幫忙他勸淑華走開。

  「老二,」王氏氣衝衝地喚道。覺民馬上站住,答應一聲,看了她一眼,等候她說話。王氏帶了一點威脅地說下去:「你沒有聽見你三妹剛才講的那些話?你們也不好好地管教她。她連我,連你四爸,連陳姨太都罵到了。我姑念她年紀小不懂事,我不跟她計較,我等一會兒去跟你媽、你大哥理論去。我還沒有罵她,她倒罵起來我來了。這是你媽教出來的好女兒!我要去問你媽看看有沒有這種規矩!」

  「四嬸,請你去問媽好。我也管不了三妹,」覺民淡漠地答道。

  陳姨太聽見淑華的那種明顯的控訴,自然十分氣憤,她的一張粉臉氣得通紅,怒火不住地在她的心裡燃燒,她一時激動得說不出話來。她的憎恨的眼光始終沒有離開淑華的臉。不過她就是在這個時候也沒有忘記她自己在高家的地位和身份。她是一個離開了靠山便沒有力量的女人。在那位寵愛她的老太爺去世以後,她的處境就不及從前了。她不能不靠一些小的計謀和狡詐來保護自己的利益。她不能不時時提防別人,保護自己。她不能不常常借一個人的力量去對付另一個人,免得自己受到損害。她本來希望在王氏的身上找到幫助,借用王氏的力量壓倒淑華。但是現在她知道這個辦法也沒有多大的效力。

  空洞的責駡並不能夠傷害淑華,這個少女還是那麼驕傲地站在她的面前,絲毫沒有低頭的表示。她知道淑華是一個不容易制易的少女。她平日就知道淑華的性情。她明白要對付淑華必須另想別的辦法,她現在應當克制自己,免得吃眼前虧。但是她不能夠在這些人的面前沉默,她仿佛看見綺霞在暗暗地譏笑她,又看見淑華臉上現出輕視的笑容(其實淑華並沒有笑過,她的紅臉上只有憎惡的表情),她一定要回答淑華的攻擊!她不能夠白白受人侮辱!她應該有一個表示,使別人知道她並不是一個好惹的人!而且她更明白話人縱然不會給她帶來光榮,至少也不會給她帶來損害。王氏仍然可以給她幫忙。她還可以把王氏拉在一起,兩個人共同對付淑華和整個大房的人。所以她看見覺民一旦閉嘴,不等他走開,馬上接下去說(這時她的臉上仍然佈滿著怒容):

  「二少爺,我問你,你是個明白事理的人。三姑娘說你們大嫂死得不明白,是我害死她的。還把你四嬸也罵在裡頭。『血光之災』的話又不是我一個人講的。你四爸、五爸都相信。怎麼能說是我在耍把戲?她簡直在放屁!(淑華馬上插嘴罵了一句:『你才在放屁!』)我等一會兒要去找你媽問個明白,非喊三姑娘給我陪禮不可。她是什麼人?她配罵我?便是爺爺在時也沒有罵過我一句。哪個不曉得你們大嫂是難產死的,是她自己命不好,跟我有什麼相干?……」

  覺民不能夠讓她再說下去,他覺得他已經到了自己的忍耐的限度了,便沉下臉來,嫌厭地打斷了她的話。他嚴肅地說(他還能夠控制自己的聲音):

  「陳姨太,請你不要再提起大嫂的死。大嫂為什麼死的,哪一個不明白!如果不是大家你一句我一句說什麼『血光之災』的鬼話,把大嫂趕到城外頭去生產,她哪兒會死!我不明白為什麼我們家裡頭就沒有一個明白人?」他停了一下,眾人(甚至陳姨太和王氏也在內)都不作聲,注意地望他的嘴唇。他的有力的、堅定的、高傲的表情使得別人不敢發出聲音打岔他。淑華也感到一陣痛快的滿足。

  綺霞有點害怕,不過她也感到痛快。她高興自己能夠看見陳姨太和王氏受窘。淑貞畏懼地望著覺民,她尊敬他,不過她害怕他會做出可怕的事,或者更害怕他會從她們那裡受到損害。陳姨太和王氏現在氣上加氣,臉色變得十分難看,兩雙眼睛都發出火來。但是他們又覺得那樣正直的眼光和表情攪亂了她們的心。她們只是用含糊的低聲詛咒來防衛自己。覺世早就溜到湖邊玩耍去了,他的母親和他的新祖母都不曾注意到。

  覺民又接下去說:「一個人要受別人尊敬,一定要做點像樣的事情。自己不爭氣,自己不講道理,自己見神見鬼,他們自己先就失掉了做長輩的資格。相信『血光之災』的迷信鬼把戲的人,哪裡配講規矩!」他又用充滿自信的眼光看了看這兩個女人,然後挽著淑華的膀子說一句:「三妹,我們走罷。」他知道她們準備了一肚皮的惡毒的詛咒要吐到他的臉上來,他也不去理她們,便邁開大步拉著淑華往水閣那邊走了。淑貞和綺霞也跟著他們轉過假山。覺民在路上還聽見她們的大聲咒駡,又聽見她們高聲在喚「六娃子」,他忍不住得意地微笑了。這一笑給淑華們打破了嚴肅、沉悶的空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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