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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四


  周伯濤只顧跟國光談話。他們談得很投機,他沒有時間去留心枚的臉色,而且他也想不到他自己教的兒子會有另一種心情。

  「聽說廣東有個什麼新派人物提倡『萬惡孝為首,百善淫為先』。這種亂臣賊子真是人人得而誅之,」國光憤慨地說。

  周伯濤忽然歎了一口氣答道:「現在的世道也不行了。真是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象馮樂老這樣的熱心衛道的人,要是多有幾個也可以挽救頹風……」

  「不過他也鬧小旦,討姨太太」枚覺得有一種什麼多眼的怪物不斷地逼近他,威脅他,便忍不住插嘴道,但是話只說出半句,就被他的父親喝住了。

  「胡說!哪個要你多嘴!你這個畜生!」伯濤惱羞成怒地罵起來。「男女居室,人之大倫,你不知道,還敢誹謗長者!給我滾出去!」

  枚料不到他的父親會發這樣大的脾氣。他看見那張黑瘦臉變得更黑,眼睛裡發出怒火,嘴張開露出尖銳的黃牙,好像他的父親就要把他吃掉似的,他嚇得全身發抖,戰戰兢兢地應了幾個「是」字,連忙退出他父親的書齋。

  這一次父親的臉在兒子的眼前失去了一部分的光彩。父親使枚畏懼,卻不曾使他信服。他又在天井裡過道上閑踱起來。她始終不明白「男女居室,人之大倫」這句話跟鬧小旦討姨太太有什麼關係。他踱了一會兒覺得無聊,又不好意思到新房裡看他們怎樣佈置,便到芸的房裡去。

  芸正在房裡同淑華談話。照規矩,小姨不能跟姐夫見面,她們只得躲在屋裡。她們憎恨協光,卻無法把他趕走。她們看見枚帶著陰鬱的表情進屋來,覺得奇怪,芸便問道:「你不去陪客?」

  「爹不要我在那兒。爹趕我出來的,」枚訴苦地小聲說。

  「趕你出來?你做了什麼事?」芸更加驚訝地說。

  「他們在說話,罵學堂,又罵學生。連二表哥也挨了爹的罵。他們又說到馮家,我說了半句,不曉得為什麼爹發起脾氣來,」枚老老實實地說道,臉上還帶著羞愧和害怕的表情。

  「你說什麼話,大伯伯會對你發脾氣?」芸驚問道。

  「罵二表哥?大舅怎樣罵二表哥?」淑華又驚又氣地問,她的話幾乎是跟芸的話同時說出來的。她從床頭的籐椅上站起來。

  枚在靠方桌的椅子上坐下以後,便簡單地把經過情形對她們敘述了。

  「我看大舅要發瘋了,」淑華忍不住氣惱地說。

  「三表妹,你小聲點,」芸警告地說。她小心地把眼光掉向門口和窗口看了一下。

  「不要緊,他們不會聽見的,」淑華毫不在意地說。「即使給大舅曉得,至多我不到你們這兒來就是了。怕他做什麼!」

  芸和枚都驚愕地望著淑華,他們覺得她是一個不可瞭解的人。連芸也奇怪淑華怎麼會有這種想法。

  「你們望著我做什麼?淑華也奇怪起來,她覺得自己說的是很平常的話,不明白為什麼會引起他們的驚怪。

  芸和枚都在思索。芸忽然笑起來,覺得自己明白了:淑華的話聽起來似乎沒有道理,但是想起來,它們又並不錯。淑華可以說她自己想說的話,她仍然過得快樂,也許比他們更快樂。她並沒有一點損失。然而他們卻並不比她多得到什麼,也許有,那便是苦惱。

  芸在她起初認為簡單無理的話中發見了道理,她對那個說出這種話的人起了羡慕的心思。她笑起來稱讚道:「我看你年紀雖小,倒很聰明。看起來你跟我們也差不多,怎麼你的想法卻總跟我們不同?」

  淑華覺得她自己並沒有什麼特別的地方。她走到芸的身邊,拿起芸的辮子,輕輕地摩撫著,責備似地說:「芸表姐,你不該挖苦我。」她放下辮子,又伸手去扳芸的肩膀,閃動著眼睛帶笑道:「你再要挖苦我,你看我敢不敢把你拉到你姐夫面前去。」

  芸的臉上略微發紅,她啐了淑華一口道:「呸,人家好心誇獎你,你倒跟人家開玩笑!我不信你就敢去見表姐夫!」

  「你說我不敢?那麼你跟我去。你說過就不要賴!」淑華一面笑,一面拉芸的膀子,真的要把芸拉去見鄭國光。

  芸望著淑華微笑,讓步地說:「好,你贏了。我曉得你什麼事都做得出來,你什麼事都不怕。不過要是大伯伯」她停了一下,她的兩邊頰上現出一對酒窩。

  淑華不讓芸說完,便接下去說:「我曉得,如果大舅聽見這些話,他會罵我臉皮厚。」她自己也笑起來了。

  「你倒有自知之明,」芸噗嗤笑了。枚的瘦臉上也浮出了微笑。

  「當然羅,我又不是一位千金小姐,哪兒象你這樣臉皮嫩,真正是吹彈得破的!」淑華嘲笑地說,她已經放開芸的膀子了。她又指著芸的臉頰:「你看,這對酒窩真逗人愛。」

  「三表妹,你在哪兒學來這種油腔滑調?今天幸好你是來做客的,不然,我倒要教訓你一頓,」芸笑駡道。

  「請打,請打,你做姐姐的本事就應該管教妹子,」淑華故意把臉送到芸的面前,開玩笑地說。

  芸真的舉起了手。不過她把手慢慢地放下,在淑華的頭上輕輕地敲了一下,笑著說:「姑念你這次是初犯,饒了你。」

  「到底是做姐姐的厚道,」淑華站直身子,誇獎了一句。她又回到籐椅前面坐下去。

  枚忽然在旁邊問了一句:「三表姐,你們在家裡也是這樣說說笑笑嗎?」

  「自然羅,要不是這樣,我早悶死了。哪個高興看那些冷冰冰的面孔?」淑華理直氣壯似地答道。她說得高興,便繼續說下去:「老實說,我就有點看不慣大舅的面孔,冷冰冰的,沒有一點熱氣。我是隨便說的,你們不要生氣才好。」

  芸微笑著。枚的臉色馬上變了,好象有一陣風把幾片暗雲吹到了他的臉上似的。

  洗牌的聲音開始飄進房裡來。

  「他們又在打牌了,等一會兒姐夫輸了錢又會不高興的。不過姐姐已經不在,不怕他欺負了,」芸自語說;然後她掉頭看淑華:「三表妹,你說得對。我也有點怕見大伯伯。在家裡頭他好象什麼人都不喜歡。這也難怪枚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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